江燧的手術(shù)持續(xù)到天快亮的時候。

    醫(yī)生宣布他暫時脫離生命危險后，還是轉(zhuǎn)入了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時之序只在病床推過面前的時候看到一眼面色蠟白的江燧。

    她起身走出急診病區(qū)，徑直上樓，去了ICU護士更衣室的通道口，準備給時嵐打電話。

    時嵐正換班出來，在門口看到時之序，腳步微微頓住，有些意外地摘下口罩：

    “你怎么來了？”

    “媽，”時之序很少這么叫她，“我同學現(xiàn)在在你們科室里，叫江燧，我想進去看看他?！?/br>
    時嵐看著女兒失魂落魄的樣子，又聽到這個耳熟的名字，心中有了猜測。

    “就你喜歡那個，你們學校的小混混？”

    “嗯。”她懶得糾正了。

    “怎么回事？”時嵐有些失望，時之序說過和那小子不會有來往了，“你還和他聯(lián)系呢？”

    她沒說別的，只告訴時嵐他是在生日宴會后送自己回家，在家門口被傷的，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對他以及他的家人表示歉意。時嵐聽著驚了一跳。

    時之序避重就輕地講了一下過程。

    時嵐擔憂地看著時之序，想打電話給警察了解詳細情況，但看著女兒眼中的執(zhí)著，她只得嘆了口氣，先解釋說：“ICU的規(guī)矩很嚴，即使是直系親屬也需要醫(yī)生同意才能進去短暫探視，即便是我也不能隨便帶你進去。跟我來休息室，你先洗個臉再睡一會。別回家了，我怕那不安全……”

    時之序聽出時嵐話里的關(guān)心，心里有些別扭，但還是沒堅持要看江燧，跟著時嵐去了休息室。她又想了想，把江燧母親黎慧敏的手機號告訴時嵐，希望她能幫忙聯(lián)系黎慧敏，讓她放心。

    江燧在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中午，他終于被轉(zhuǎn)入普通病房。下午時分，昏昏沉沉中，他終于清醒過來。第一句話是“時之序呢”，第二句話是“好痛”。

    直到警察來病房做完筆錄，江燧始終沒見到時之序。黎慧敏告訴他，那個女孩在手術(shù)室外邊哭邊道歉，眼淚濕透了衣服。又說，她想給他的手術(shù)通知單簽字，說自己是他的家人，還墊了醫(yī)藥費。

    江燧反而沉默下來，再沒說話。

    晚上的時候顧舟過來看他，第二天林璐瑤和秦謙宇過來看他，第叁天甚至時嵐也來了。他聽著黎慧敏和時嵐在他的病床旁聊天，兩人似乎很熟稔，一時沒忍住，還是問出來：

    “阿姨，時之序呢？”

    時嵐前天見到了黎慧敏，又聽了一些關(guān)于江燧的事，其實已經(jīng)很難把他和老師口中那個糟糕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了。但是她還是覺得不合適，不僅僅是因為年紀太小。

    “她今天考雅思，昨天就去隔壁市了，外婆陪著的?！?/br>
    江燧整個人僵住了。他聽說過雅思，是申請國外學校和簽證時需要的英語語言考試，可為什么——

    “她……為什么要考雅思?！?/br>
    時嵐坦白說：“之序下半年準備出國，她爸爸在加拿大，所以她過去讀一年高中，再申請當?shù)卮髮W?！?/br>
    黎慧敏看了一眼江燧，發(fā)現(xiàn)他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目光定格在哪里。

    她接過話，對時嵐柔聲說：“你女兒真優(yōu)秀。孩子這么小，過去也要適應(yīng)一段時間吧？希望她一切順利。”

    等到時嵐離開，黎慧敏坐在江燧床前給他削了個蘋果，看他還沒回神，才出聲勸他：

    “燧兒，mama知道你很難受，喜歡的人要離開，而且沒和你說，對吧？但是別自己胡思亂想，對方一定有要這樣做的理由。你可以做的，是好好溝通，問她是怎么考慮的，要有耐心，不要亂發(fā)脾氣，要認真聽她的想法。”她把蘋果遞到他手邊，看他接了，繼續(xù)說，“小序很好，你也很好，如果你們互相喜歡，也很好。只不過現(xiàn)在年紀太小了，所以變數(shù)很多，不要去提前擔憂和害怕以后的事情?！?/br>
    江燧眼睛微紅，緊握著手里的蘋果。

    “愛上一個人，對方也愛你，這很難得?！崩杌勖羰墙?jīng)歷過地獄的人，但也從那里活著出來了，她看著江燧，說：“說是奇跡也不為過，很多人一輩子直到死亡都沒有體會過相愛。所以也不要太輕易放棄了，好嗎？”

    江燧第一次聽黎慧敏說這樣的話，意識到她把他視作一個平等的人，而不是小孩子或者兒子了，他問：

    “你愛江濤嗎？”

    “愛過?！?nbsp; 她靠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目光溫和又遙遠，“你爸爸年輕的時候很帥，話少，但人很聰明。就是脾氣不好，工作不如意之后鉆牛角尖，喝酒，就變了個樣了?！?/br>
    “人是很容易變壞的，燧兒?！彼男κ掌饋?，語氣低緩卻篤定，，“一方面是環(huán)境，另一方面是自己心里的僥幸，覺得放縱一下也沒什么，別人總會原諒。結(jié)果就把做人的基本底線都丟了。”

    “mama不求你多大出息，本來也對你夠虧欠了。就希望你善良正直，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以后如果有喜歡你、你也喜歡的女孩，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和人家戀愛結(jié)婚?！?/br>
    江燧看著她的眼睛，說“好”。

    第二天，時之序來了。

    她穿著簡單的灰色短袖和牛仔褲，背著個黑色的帆布包，看起來和平常沒什么不同。但走近時，他注意到她眼睛下方有些青，像是幾天沒睡好。

    時之序也看著他。胡子冒出來了還沒刮，頭發(fā)也亂糟糟的，醫(yī)院發(fā)的病號服有點大，領(lǐng)口敞著，手上貼著剛撕下輸液針而貼的膠帶。

    上一次清醒著見面，是和他在樓下親吻著道別，因為得意又得到了她的愛，江燧整個人看起來要多拽有多拽。

    現(xiàn)在他看起來比住院前瘦了一圈，眼神里還有很多意味不明的情緒。

    時之序坐到他面前，把帆布包放到病床旁邊的小桌上，從里面拿出一個保溫飯盒。

    “雞rou粥，番茄炒蛋，還有青菜。”

    “報菜名呢？”話剛出口，他就后悔了，但那點莫名的自尊心讓他硬是沒收回去，語氣干巴巴的。

    她聽著他話里的諷刺，也有點不舒服，還是忍著情緒繼續(xù)說：

    “……我知道我沒來看你有點奇怪?！?/br>
    她看江燧好好地活著，還能講點難聽的話刺她，一時間竟生出一種古怪的安心感。那種在手術(shù)室門口感受到的絕望、空落、幾近坍塌的恐懼，像一堵壓得她透不過氣的高墻，現(xiàn)在忽然都不見了。

    她一向擅長控制情緒，但這幾天像是把情緒放在烈火上烘干了，焦脆得一碰就碎。她不知道怎么理解自己的行為，這種因為害怕激烈情緒所以逃離的行為。

    她低下頭，把飯盒推過去。

    “你能不能……別再出這種事了?！彼÷曊f，“我真的很害怕。”

    江燧原本別過臉沒看她，聽到這句時動了動，突然聯(lián)想起黎慧敏描述的她在他手術(shù)期間的狀態(tài)。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她眼睛里的疲憊和委屈，那些句子忽然都哽在喉嚨里，說不出口了。

    “過來，我抱一下?！?nbsp; 語氣還有點生硬，但人已經(jīng)挪了挪位置。

    時之序看了一眼四周病房的人，病床兩邊還有其他患者和陪護，但都忙著各自的事，沒有人特別注意這個角落。

    她坐過去，但是不敢真正抱他，只輕輕把肩靠在了他的肩上。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動。

    江燧把下巴擱在她發(fā)頂?shù)奈恢?，輕得像羽毛掠過。他嗅到她頭發(fā)上淡淡的洗發(fā)水味，覺得好像只有在這時候，疼痛才沒有那么清晰了。

    “我沒事了?！边^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像是說給她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時之序沒回應(yīng)，只輕輕點了點頭，靠得更近了一點。

    “可能是在手術(shù)期間吧，我做了一個夢?！苯萃蝗徽f，“你還記得我?guī)闳ミ^的，老街那個廢舊院子吧？我夢到小時候的我，從家里面跑出來躲在那里，因為我爸又喝酒了，在家里找了一個藤編的笤帚要打我。我躲在院子里，但是來了好多人和我說話。比如我小學時候的兩個朋友，你不認識。還有顧舟，他其實是我初中同學。還有以前的老師、老街的一些兄弟，還有你?！?/br>
    “我夢到你說讓我和你一起走，我不愿意，怕出去被打。但是你力氣好大，就像現(xiàn)在這么高，但是我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還不到你腰那么高?！?/br>
    時之序被他說的故事吸引了，從江燧懷里出來，看著他。

    “然后呢？”

    “你說讓我別怕，你比江濤厲害，他打不過你。然后硬要拽著我出去，我一直哭，最后你也沒心軟，就那么拖著我出了那個院子。我出去之后看到，外面根本不是老街，是一個海灘。但我其實從來沒有看過海?！?/br>
    她心里微微泛酸，知道這個夢對于江燧而言的象征寓意。

    “時之序，都說人死之前會有走馬燈的幻覺，我可能早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是你救了我?！?/br>
    他握住她的手，很誠懇，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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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os：實不相瞞我居然把自己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