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璐瑤仰頭灌下一大口啤酒，砸了咂嘴，“我跟你講，老娘真是活不過叁十。上個月體檢，甘油叁酯、尿酸、亂七八糟的指標(biāo)全飄紅；做夢夢見房貸漲利率，一覺醒來，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房子。利率漲跌關(guān)我屁事！”

    時之序笑了，邊搖頭邊用紙巾擦嘴角，“但我看你，好像還挺喜歡你的工作內(nèi)容的？”

    林璐瑤嘆了口氣，“是啊，如果不是做設(shè)計還有點意思，對這座城市還有點感情，我真待不下去?！?/br>
    時之序這幾年搬了很多次家。一開始在多倫多和石宏一家人住，上大學(xué)后搬進學(xué)生宿舍，后來去交換、讀研，住過德國南部的小鎮(zhèn)，又在巴黎呆了兩年，現(xiàn)在又漂到了烏普薩拉。但從沒有對哪座城市產(chǎn)生感情。

    人在一個地方住得夠久，大概率都會產(chǎn)生依戀。

    她想，也許是因為自己研究的就是城市這個對象。她看城市，就像醫(yī)生看病人，像建筑師看藍圖，總帶著專業(yè)冷靜的旁觀者姿態(tài)，所以很難滋生感情。

    但她們的煩惱是相似的，沒辦法在大城市扎根，又不能回嶺瀾。

    “我一回去，我媽就催我相親?！?nbsp; 林璐瑤低頭，聲音悶悶的，臉頰泛紅，兩瓶啤酒下肚，酒意開始涌上來，“我跟她說我厭男，打算孤寡一生！”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媽以前特別講道理，我跟她啥都說，現(xiàn)在就為了些莫須有的男人，我們吵得跟仇人一樣?！?/br>
    時之序低笑了一聲，給她出主意：“那你就和她打太極，騙她你在物色，說不定明年就帶回家了。反正你離家十萬八千里，她哪里知道你什么狀態(tài)?！?/br>
    林璐瑤眨巴眨巴眼睛，盯著她看，像不認識面前的女人一樣：

    “之之，幾年不見你居然學(xué)會陽奉陰違了？這不像你，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正面對決的勇士?！?/br>
    她嘆氣，故作老成的樣子，說，“可能，年紀到了?！?/br>
    林璐瑤大笑起來，顯然不信。她又問，  “你說，我們女的干嘛非得結(jié)婚?。课蚁肼爩I(yè)分析，時博士?！?/br>
    時之序瞇著眼笑了，“我研究那套不太涉及婚姻……?！?/br>
    林璐瑤還是示意她：“瞎說無妨，講嘛，我聽著呢?！?/br>
    她想了想，開口說：重點其實不是‘結(jié)不結(jié)婚’，這事放在個體身上就是個選擇。但我們總覺得‘非得結(jié)’，那種逼迫感，確實是一種社會性的壓力?！?/br>
    “也許是因為我們小時候被當(dāng)作性別中立的人來培養(yǎng)的，比成績、考大學(xué)、打競賽，性別沒那么重要。但等長大，進入職場、進入社會，突然發(fā)現(xiàn)別人開始盯著你是不是女的，是不是該結(jié)婚生孩子了，好像能力不能力的都不重要了?！?/br>
    “社會其實沒有變，一直以來都要求女性結(jié)婚生育。但我們這代人的觀念變了，外部環(huán)境卻沒跟上。就像你開了個新系統(tǒng)，卻還得在舊硬盤里運行，當(dāng)然會崩——所以你會痛苦，也會和上一代人產(chǎn)生沖突?！?/br>
    說完她自嘲地笑了下，“個人觀察啊，不知道對不對，畢竟不是我研究的方向。”

    “靠！沒錯！就是這個理！”  林璐瑤拍了下桌，豪氣萬丈。她眼里亮晶晶的，像剛打完一場架贏了，“你講得太好了，我要錄下來放給我媽聽！”

    時之序笑彎了眼，“你媽聽不聽得進去是一回事，聽完會不會氣暈又是另一回事?！?/br>
    她們又換了個酒吧，聊到凌晨一點才作罷。

    臨別的時候，時之序打開行李箱把準備的禮物送給林璐瑤。層層泡沫紙打開之后，是一個很精致的馬克杯，上面印著姆明和它們家的森林小屋。

    “我去旅游的時候看到的，想到你以前好像喜歡這動畫片?！?/br>
    “誒！是姆明！好可愛，我喜歡！”林璐瑤認真看了一會兒，又抬頭看她，眼圈都紅了，就要哭出來，“之之，你真好?！?/br>
    時之序被這氛圍弄得也有點感傷了，連忙打斷她，“別，咱還有機會見的?！?/br>
    林璐瑤才沒管，過去給了她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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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個有點潮的陰天，會議在仙林大學(xué)城一所學(xué)校的社會人類學(xué)所里，形式是閉門workshop（工作坊），十五個人圍坐一圈，每個人都帶了項目進展或初稿，討論一直從早上九點排到傍晚。

    剛簽到完，時之序一轉(zhuǎn)頭，就在茶歇桌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睡眠不足酒也沒醒，眼花認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但確實是他。

    成昶穿著簡單的藍襯衫和直筒褲，頭發(fā)短了，看上去比以前更瘦一些，眉眼還是干凈清秀的樣子。他也看見了時之序，目光對上來，笑著和她打招呼。

    “哈嘍，Kairos  ，好久不見?！?/br>
    “成昶?！?nbsp; 她下意識喊出他的名字，聲音很平靜。

    昨天回賓館太晚，她沒仔細看參會人員名單，確實是個失誤。

    “什么時候到的？”

    “到南京的話是昨天，回國的話是上個月。先去了一趟西安看家人。”  他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帶她坐到大廳一側(cè)的沙發(fā)。

    “有點意外？本來是我們組的另一個同事被邀請，他簽證下不來，我就自告奮勇了?！?/br>
    時之序本來還覺得遇上前任多少會有點尷尬，但成昶總有種能力，把任何局面處理得得體而松弛。

    “怪不得，我看一開始的名單里面沒有你，”  她笑了一下，“早知道你在這，我就不來了?！?/br>
    “喲，”成昶也接茬，開她的玩笑，“我可是看有你，所以才來的?！?/br>
    “別，省省吧?！?/br>
    吳穹正好下樓來找時之序，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之序，成昶，原來你們認識??？”

    “吳老師！”時之序起身，和她輕輕擁抱了一下，“好久不見了，你怎么樣？”

    吳穹回抱了她，笑意溫和：“一切都好。你呢？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

    她是在升了副教授之后，去多倫多訪學(xué)的時候認識時之序的。大概是六七年前了，她記得那時候時之序是少數(shù)幾個會來她office  hour的本科生，話不多，卻總能突然冒出一句特別靈光的問題。

    一開始吳穹以為她是英文不好，系里也沒有華人教授，所以總來找她。后面發(fā)現(xiàn)似乎不完全是。一問，才知道她本科雖然是社會學(xué)，但修了一堆人類學(xué)的課，甚至去旁聽了空間理論的研究生研討班。那些課程很少有學(xué)生愿意選，太抽象，也太沉悶。

    吳穹那時就覺得，這個女孩很有方向感。她不是那種四面出擊、反復(fù)試錯的學(xué)生，而更像是能夠沉下去的種子，安靜、倔強，慢慢往下扎根。

    成昶也站起來，朝她點頭微笑，說：“對，我和之序算半個碩士校友吧?！?/br>
    “是嗎？”吳穹眨眨眼，笑著看他們倆，“那還真是緣分。你們一個做純定量的居住區(qū)隔，另一個做人類學(xué)方法的城市Gentrification（紳士化），如果能合作一下，怕不是所向披靡？”

    “之序說過，她覺得我們定量人都是回歸猴子，還沒進化出人類理性?！?/br>
    “我哪有那么刻薄，”時之序橫他一眼，“你不也說過，定性研究和報告文學(xué)調(diào)查新聞沒什么區(qū)別，看不出什么科學(xué)精神？”

    “吳老師，這我真沒說過！”成昶連忙解釋。

    吳穹也不介意，只是看出兩人應(yīng)該關(guān)系挺熟，讓他們先去開會。在會上認真爭辯，好過在這里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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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璐瑤：之之就是我的天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