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離開的,留下的
時之序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天剛蒙蒙亮,江燧已經(jīng)不在身邊。床頭留著一張紙條,說他要去一趟省城,讓她中午再去店里找他。 她記不清自己有沒有在夢中聽到他低聲告別,只記得他昨晚似乎一直在翻身,好像在做噩夢。 她把他的微信從黑名單里拉出來,點進去一看,朋友圈是叁天可見,簽名欄是空白。 猶豫片刻,給他發(fā)了一句“路上小心”,然后洗漱好了出門。 時之序很多年沒回嶺瀾了。時嵐搬到城西的家她只來過兩次,如今靠著模糊的記憶在小區(qū)里繞,問了幾個拎菜經(jīng)過的住戶,才找到那棟樓。 她從不戀家。也沒想過要在哪兒落地生根。逃離曾經(jīng)是她人生的主題,后來在讀博路上,遇到很多四十歲還輾轉(zhuǎn)跨國搬家、等待一個永久教職空位的同行,她就做好了準備,將漂泊視作生活常態(tài)。 時之序情感淡漠,現(xiàn)在想來,時嵐和石宏當然難辭其咎。但大概是過了二十五歲這一兩年,她開始覺得可以理解他們了。 因為她接受了一個事實:人不是完全自由的個體,總是受限于更廣闊的背景。那是人們叫做命運,她的專業(yè)稱之為“社會結(jié)構(gòu)” 的東西。 她接受了石宏的拋妻棄女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貫穿他整個人生的策略。嶺瀾鋼鐵廠瀕臨倒閉,下崗的恐懼推動他將花言巧語轉(zhuǎn)變?yōu)橹\生手段。他自私、逃避責(zé)任,這是那個場景下許多人的共同選擇。 她也接受了時嵐的遷怒,接受她對愛情和人生的想象被困在小城狹隘的天花板之下。接受這個社會不懲罰背叛的男人,卻常常要求女人自我懲罰。所以時嵐順勢而為,選擇成為男人,像石宏拋棄她們一樣,拋棄她。 但理解不意味著原諒。命運可以解釋他們的行為,但不能替他們的選擇開脫。他們從未道歉。而她是死過一次的人。 她愛她的生命,便不能擅自替自己的生命原諒那些傷害過她的成年人。 時之序站在門口摁了門鈴。 門開了。 時嵐穿著家居服,頭發(fā)微亂,眼睛腫著,顯然沒睡好。 “這么早就來了?”她說,側(cè)身讓開門,“要不要我去給你煮碗面?” “不了,我買了早餐,一起吃吧?!?/br> 時之序換鞋進門,把包子和豆?jié){放在餐桌上,倒了一杯水,坐下。 時嵐去廚房拿碗筷,一邊說:“昨晚做了蓮子銀耳湯,冰鎮(zhèn)的,喝嗎?” “嗯,行”她答。 手機震了一下,她才看到江燧給她了回信息: 「10:40 準備回了?!?/br> 前面還有幾條未讀的。 「9:43 起了嗎?」 「10:22 這家烘焙工作坊是最近才找到的供應(yīng)商。」 「10:23 圖片信息」 照片里是他對著一扇玻璃窗拍的機器,角落有隱約的反光人影。 她嘴角輕輕動了一下,沒回。 時嵐端著碗從廚房出來,見她看手機,從背后略微湊過去瞄了一眼,輕咳了一聲。 時之序把手機反扣在桌上,伸手去接碗。 兩人坐下來吃東西。電視沒開,客廳一時有些過于安靜。 “你頭發(fā)長了,稍微胖了點?!?nbsp; 時嵐說。 “嗯?!彼龖?yīng)了。 “讀博也挺忙的吧,平時你也不怎么發(fā)消息?!?/br> “還好。大家都這樣?!彼D了頓,又補了一句,“而且我沒什么要緊的事。” 時嵐“嗯”了一聲,低頭剝雞蛋。 時之序的目光落在她的眼角的皺紋和眼袋上,語氣平平地問:“昨晚值夜班了?看起來沒怎么休息?!?/br> “也不是?!睍r嵐頓了下,把雞蛋放進她的碟子里,“就是你昨天突然打電話回來,說人已經(jīng)到嶺瀾了……媽高興得有點睡不著?!?/br> 時之序抬頭看她一眼,輕“嗯”了一聲,又問: “陳霖叔呢?” 時嵐的表情頓時有點尷尬,她低頭抿了一口豆?jié){,勉強笑了笑。也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和陳霖婚姻矛盾說給她聽。 時之序看著她的動作,語氣平穩(wěn):“要離婚了?” “那不至于!”時嵐連忙擺擺手。 時之序沒有追問,時嵐卻順著話頭,東一榔頭西一棒地問她戀愛、學(xué)業(yè)、導(dǎo)師,又問烏普薩拉的天氣和朋友。 她一一作答,語氣平靜,盡可能簡單,偶爾在真話里摻些不痛不癢的謊言,避免被窺探得太深。 她已經(jīng)很會和時嵐相處了。 以前兩人總是一言不合就吵。現(xiàn)在,她知道怎樣繞開那些雷點,只要她愿意,她們可以心平氣和地吃飯、說話、甚至一起看會電視,和平相處一周都不難。 但如果她不愿意,也仍然可以在十分鐘內(nèi)把飯桌掀了。 時嵐又旁敲側(cè)擊,語氣帶點試探地問她: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了?” 時之序低頭喝了口豆?jié){,不咸不淡地說:“還可以,暫時死不掉?!?/br> 時嵐頓了一下,臉上的神色明顯緊繃了一點,正要講她別動不動就說“死”,時之序卻忽然抬起頭,語氣輕描淡寫地接著說: “你不用擔(dān)心。我當時自殺不是因為你們,不用覺得你得負責(zé)。” 她第一次把這句話說給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聽。 時嵐怔住,幾秒后才小聲問:“那是因為你高中喜歡的那小子?” 時之序忍不住失笑,搖了搖頭。 “不是,和他更沒關(guān)系?!?/br> 她沒說這問題有多淺薄,只是語氣里透著一種禮貌而遙遠的諷意。 “別問了,總之現(xiàn)在我很好?!薄?/br> 時嵐請了一天假,換好衣服,從房間里走出來時問她:“有沒有想逛的地方?想吃什么?媽陪你去?!?/br> 時之序有點意外。從小到大,她好像從來沒有和時嵐一起做過這種普通母女之間會有的活動,逛街、吃飯、玩。她始終是一個人。 “……那去商場看看吧,給外婆買點東西?!彼f。 “好啊?!睍r嵐點點頭,順手把銀耳湯裝進保溫瓶,又拿了把傘,“待會兒去接外婆來一起吃飯吧?!?/br> 時之序跟著她下到負二樓停車場。等時嵐倒車的時候,她靠在墻邊,還是掏出手機發(fā)了條消息給江燧,說自己中午不過去了。 駛向市中心的路上,車窗外陽光明亮,蟬鳴隱約,車里卻安靜了一陣。等紅燈時,時嵐忍不住問她: “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時之序低頭想了想,覺得也沒什么刻意隱瞞的必要。 “對,還是江燧?!?/br> 時嵐驚得差點沒握穩(wěn)方向盤,頻頻側(cè)頭看她。 “專心開車,媽?!彼Z氣平靜,手心卻捏了把汗。 “你倆這么多年還有聯(lián)系呢?” “沒有。也就是這次回來遇上的。” 時嵐沒有立刻說話,只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時之序真是打小就倔,一旦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喜歡的衣服再貴都不要,喜歡的菜能連續(xù)吃兩周,去哪里讀書、學(xué)什么專業(yè)、找什么工作,任是誰勸都沒用。 喜歡什么人也是。 但她也真的已經(jīng)長大了。時嵐心里愧疚,只希望她比自己運氣好點。 “那孩子在嶺瀾吧,晚上要不叫上他一起吃飯?他一個人也挺不容易的。” 時之序愣了下,有些猶豫。她不確定江燧的態(tài)度,何況他們才不過見了兩次面。一次是久別重逢但大吵一架,另一次……基本上就是rou體交流。 她本想搪塞過去,但又回味了一下時嵐的話,忽然覺出一絲不對勁。 “江燧mama這幾年不在嶺瀾嗎?” 時嵐側(cè)頭又看了她一眼,表情古怪。 “她mama好多年前就去世了,”她頓了頓,沒把自殺那個詞說出來,“當時我剛好值班,急救車送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沒了。” 時之序只聽了前半截,整個人便如五雷轟頂一般怔住了。 她當然記得黎慧敏。記得那個夜晚,在手術(shù)室外,那女人蹲下來抱著泣不成聲的她,輕聲說:“沒事的,他會沒事的。” 她說不出話來。 “什么時候的事?”時之序問。 車子緩緩駛?cè)肷虉龅叵峦\噲?,光線暗了下來。時嵐一邊減速,一邊望著前方,回憶說: “好像……是你出國的第二年春天吧?!?/br> 時之序在心里飛快推算。 那是她大學(xué)一年級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在過去的陰影里掙扎,在虛無和疲憊中勉力求生。那個春天多倫多總下雨,她每天睡叁四個小時,心情像濕掉的紙一樣皺巴巴的。她啃著干癟的奶酪叁明治,除了上課,就是坐在圖書館二樓,從白天看到深夜,既是為了找答案,也是在逃避他人和真實的生活。 而江燧呢? 發(fā)動機熄火,車廂里安靜下來。 時嵐沒有催促,她知道女兒需要一點時間消化這個信息。 過了一會,她輕聲說:“走吧,上去給外婆選幾件衣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