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危局
沉紀雯不敢出聲。 病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像被人扼住了喉嚨,站在冷氣出風口,整個人僵著,連眼淚都忘了怎么流。 她從沒想過,沉兆洪會突然倒下。 沒有征兆,沒有伏筆,甚至不是槍子兒,也不是誰背后捅刀子,而是癌癥。 一個她聽過、卻從沒想過會出現(xiàn)在沉兆洪身上的詞。 醫(yī)生說,早就有跡象了。 “很久以前就有口腔黏膜病變的情況,反復潰瘍不愈合,有時候會疼得連話都說不了……這些其實已經是預兆,只是很多人以為是熱氣,當成普通口腔炎,拖著不管。” 醫(yī)生頓了頓:“其實,這是廣東人里頭最容易被忽略的癌?!?/br> 她站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口,一只手死死掐著手腕。 她記得的。 爸爸有時候吃飯會皺眉,說“又爛嘴啦,熱氣”,然后去買龜苓膏,或者煲涼茶,一杯接一杯。她當時只覺得他大驚小怪,哪里想到這竟是信號。 她的腦子亂得像糊了一層漿糊,所有事都在往回倒—— 幾年前他還在打高爾夫,去年他還陪她過生日,幾個月前還在罵人、摔杯子。 怎么會? 他是沉兆洪啊,是沉家天塌下來的時候能獨自頂住的人。 她的臉頰被風吹得冰涼,直到一只手輕輕攬住她的肩,把她攬進懷里。 歐麗華沒有哭,甚至連聲音都不顫,只是手臂穩(wěn)穩(wěn)的,像要把她捧住。 “他還在治療。”歐麗華說,“還沒倒?!?/br> 沉紀雯靠在她肩上,沒回話。 她知道m(xù)ama也在硬撐。 歐麗華現(xiàn)在要處理的是整個社團的應急人事,要穩(wěn)定社里的情緒、擋住外頭的眼睛、清理沉兆洪留下的空檔,還要安撫她。 她本該是站起來接力的那個。 可她做不到。 還做不到。但很快會的。 她很愧疚,也很自責。 她是沉家的長女,她不能哭得像個沒用的孩子,mama還在撐著,她得像個大人。 沉紀雯心里像卡著一團火,燒得疼,又冷。 秘書走近低聲說:“黎鎮(zhèn)華先生來了,說是來看望老爺。” 黎鎮(zhèn)華,義安會現(xiàn)任坐館。這個時候,明顯來者不善。 歐麗華眉頭不動:“讓他們過來吧?!?/br> 沉紀雯沒動,只輕輕抬起頭,把眼淚收回去,坐直了身。 黎鎮(zhèn)華穿著一身筆挺西裝,穩(wěn)健地走進來,身后跟著叁兒子黎世斌。 “黎生,稀客?!睔W麗華微笑著打招呼,語氣不咸不淡。 “歐太。”黎鎮(zhèn)華也笑,眼角有細紋,走路慢條斯理,像是來探親一樣隨和,“聽說阿洪住院,我這心里實在懸著,親自來看看?!?/br> “那你心懸得倒快?!睔W麗華淡笑,聲音柔和,“他昨天下午剛進醫(yī)院,義安今早就收到風聲。你們這信息渠道,真是比我們家的還快。” “呵,都是朋友嘛。”黎鎮(zhèn)華眼神不動,“我們這些老家伙,現(xiàn)在比不了年輕人沖鋒陷陣,只能靠點耳朵眼睛混口飯吃?!?/br> “那你得多保重。”歐麗華回道,“道上的事太辛苦,稍一不注意就‘吃錯東西’,身體搞垮了,想回頭都晚?!?/br>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笑容都在,語氣也溫柔,偏偏每句都像藏了匕首。 沉紀雯站在旁邊,沒出聲。 她能聽得出,這兩人在說的根本不是生病探望,而是在爭:爭地盤,爭主動權,爭底氣。 黎鎮(zhèn)華輕描淡寫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小紀雯長大了,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冷冷靜靜的?!?/br> “老樣子?!崩枋辣笠残χ釉?,語氣熟稔,“她小時候上鋼琴課,老不理我,十幾年過去了,還是這脾氣?!?/br> 沉紀雯偏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你不是一直挺享受被人無視的感覺嗎?” 黎世斌對她態(tài)度積極不是一天兩天了。 可香港城就那么大,二代圈子就這么小,她想避,也總是會抬頭不見低頭見。 黎世斌一愣,旋即輕笑出聲,倒也沒惱:“你還是那么毒?!?/br> 歐麗華輕輕拍了拍沉紀雯的手臂,“你黎哥哥是關心你?!?/br> “嗯?!背良o雯應了聲,語調溫和,但眼神依舊疏遠,站得筆直,不靠近也不親近。 黎鎮(zhèn)華似笑非笑看了這一幕。 “紀雯啊,你爸病了,接下來這攤子事,遲早得有人撐著。你和你媽,要真需要人幫忙,義安肯出力?!?/br> “多謝黎生關心。”歐麗華沒等女兒開口,語氣不緊不慢,“可惜我們沉家,從來不靠外人?!?/br> “哦?”黎鎮(zhèn)華瞇了瞇眼,“話別說太滿啊。人一旦倒下,連最親的家人都靠不住的時候,有些話,說出來就不靈了?!?/br> 歐麗華笑容更深,像什么都沒聽進去:“那也比那些天天說靠得住,到事上就先跑的強?!?/br> 當年黎鎮(zhèn)華在西九龍那宗地皮被查,是他表哥第一時間把文件送進廉署的,鬧得圈里人盡皆知。 黎鎮(zhèn)華不說話了,面上還笑著,眼底卻結了霜。 “他現(xiàn)在不適合見人。”歐麗華輕描淡寫地結束話題,“醫(yī)生交代了,情緒波動太大會惡化病情?!?/br> “那我們不打擾?!崩桄?zhèn)華點點頭,臉上的笑意已經退了一層,“我就送點營養(yǎng)品,讓護士替我轉交?!?/br> “有心了?!睔W麗華不卑不亢,接過禮品,“回去替我問候夫人?!?/br> “一定?!彼D身前,最后看了眼沉紀雯,“阿洪不管多強,都是人不是神。你媽再強,也要你幫著撐一撐。” 他說完,拍拍黎世斌的肩,帶著他離開。 走廊安靜下來。 沉紀雯看著兩人背影,沒動。 “你還小,沒必要跟他們來硬的?!睔W麗華看著她,“你要做的,是記住今天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未來他們都會后悔說過的?!?/br> 她頓了頓,輕輕理了理女兒的頭發(fā),眼神極為柔軟。 “你爸爸撐不了多久了。但我們不能倒?!?/br> 黎鎮(zhèn)華父子的腳步聲漸遠,走廊再次歸于安靜。 沉紀雯在門外站了一會,才推門進去。 窗簾半拉著,風吹進來,帶著一點將雨未雨的潮氣。輸液器的滴水聲極緩,像敲在人心上。 歐麗華沒有多言,只把放在桌上的禮盒推遠了一點,冷冷一瞥:“黎鎮(zhèn)華送來的東西,別碰。” 沉兆洪靠在床頭,神色倒沒什么波瀾。 他聽得到剛才整段探病,不疾不徐地對著沉紀雯說:“他們那副嘴臉,我早就看透了。你媽一只手就能頂?shù)米∷麄儯挥媚愎??!?/br> 沉紀雯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父親憔悴的面龐上,嘴唇微動,卻沒說出口的情緒翻涌著。 “囡囡,”他態(tài)度強硬地說,“收拾一下,回英國吧?!?/br> 沉紀雯語氣同樣堅決:“我不回。我留在香港?!?/br> “我不是快死了?!背琳缀榇驍嗨?,“我還有氣,還有時間。你不用守在這里等我斷氣?!?/br> “爸爸——” “你媽撐著前面,你在這兒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沉紀雯別過頭,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我不是……我就是……” “我知道你就是想留下來?!背琳缀榈恼Z氣緩了幾分,“可你留下來能做什么?你媽做的生意,都是正經買賣,不用你插手;社團的事,也有你二叔和一幫兄弟?!?/br> 他說到這,頓了頓,像是憋著什么難言的情緒。 “做人最難得就是該笑的時候還笑得出來。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心里不舒服?!?/br> “你答應爸爸,回去繼續(xù)讀書,該讀就讀,該玩就玩。不是要上大學了嗎?等我病好了,你再回來,想干什么干什么。” 病房里安靜下來。 歐麗華沒有說話,只輕輕把水杯遞過來。沉兆洪喝了一口,又靠回枕頭,閉上了眼。 片刻之后,沉紀雯輕輕點頭。 “好,我回?!?/br>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她聲音發(fā)顫,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眼淚已經落下來。 她背過身去,悄悄抹掉,再轉回來時,臉上已經恢復平靜。 沉兆洪睜開眼,看著她,一字一句:“我送你去機場?!?/br> 她低聲說:“不用。你要好好躺著?!?/br> 沉兆洪沒再強求,只抬手握了握她的指尖,那力氣,比她想象得還弱。 “別讓我再看到你哭了,”他說,“沉紀雯,不是這個樣子的?!?/br> 沉紀雯低頭,輕輕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