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交卷
那天是四月最后一個交易日。 恒生指數(shù)終于站穩(wěn)了月初跌破的那條支撐線。 新聞里說:“市場信心回暖,本地地產(chǎn)股止跌反彈” 但沒有人提起,有多少人在這場止跌之前,已經(jīng)沒了翻盤的籌碼。 沉時安在新加坡的一間證券公司辦公室里,簽署了最后一張指令紙。 內(nèi)容是清倉。 信托賬戶中與香港掛鉤的全部資產(chǎn),在四月初至月底之間已逐步出場,資金回流瑞士。 他在風暴的余波中埋伏近五個月,等到資產(chǎn)結(jié)構(gòu)最脆的時候才下刀,整場戰(zhàn)役不露聲色,卻賺得極穩(wěn)。 交易員拿著單據(jù)來讓他確認時,多看了他一眼:“你是我們見過最冷靜的客戶,完全不像個學生?!?/br> 他沒回應,簽完字,站起身,走出玻璃門。 五月十日,瑞士賬戶完成所有結(jié)算。 沉時安在新加坡一家銀行設(shè)立獨立投資結(jié)構(gòu),正式脫離信托保護,開始為自己搭建下一個階段的舞臺。 那年,他即將十八歲。 五月中旬,香港天氣微熱。 歐麗華坐在中環(huán)辦公室最后一次落地窗前。 這是她準備騰出來、交給新團隊的一層樓,幾十年曾是她的戰(zhàn)場,如今連光線也陌生了。 秘書進來遞給她一封文書,是她在歐氏控股董事長職位的辭任文件。 她沒看,簽了字,把筆蓋蓋上。 “記者那邊……不準備發(fā)聲明嗎?”秘書問。 她搖頭:“寫什么?寫我病了?寫我年紀大了?寫我想陪家人?” 秘書小聲說:“寫什么都有人信的?!?/br> 她輕輕笑了。 指尖落在茶幾一角,那是一枚舊款瓷盞,有點磕痕,是她二十多年前從紐約帶回來的。 “你知道嗎,”她忽然低聲說,“以前我開會到晚上十二點,從這里下樓,還能看到辦公室外一整排燈都亮著。那時候我覺得,只要我不松手,沒人能動得了我?!?/br> 秘書不敢作聲。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不是靠誰撐起來的?!彼а劭聪虼巴?,“它自己會動,自己會變。我只是曾經(jīng)站在上面而已。” 她說完站起身,拿起外套,動作很穩(wěn),神情也很穩(wěn)。 她沒有被打垮。 董事會換了新面孔,但真正的大決定,仍繞不開她那通私人電話。 傍晚六點,太平山山腰開始起霧。 風從花園繞過來,穿過雕花門廊,打在客廳落地窗上,掀起一角白紗簾。歐麗華換掉外套,坐在老地方,身側(cè)是早已放涼的茶。 沉紀雯下樓時,聽見陳伯說:“太太剛回來,今天沒讓司機送,自己打的?!?/br> 她穿著素色針織衫,腳步不快,走到沙發(fā)邊時,母親沒抬頭,只指了指茶幾上的碟子:“今天的桂花糕,有點硬了,你嘗一塊?!?/br> 沉紀雯坐下,沒動。 兩人安靜了幾秒,像是各自找詞,又像誰都不打算先開口。 最終,還是沉紀雯先說:“我前幾天就知道了。” 歐麗華看著茶杯,語氣平平:“我以為你會比今天晚兩天回來?!?/br> “請了一周假。”她頓了頓,“你不是一直說我太容易把家事當事?!?/br> 她原本只打算暑假再回來。LSE的課程緊,她又分神關(guān)注香港動向,壓了叁篇論文還在收尾。 前天她接到秘書電話時,正在學校改論文結(jié)構(gòu)。秘書是瞞著母親,私下聯(lián)系她的。寥寥幾字,卻像在她心里放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她沒多想,立刻訂了最早一班航班。 不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能做什么。 只是她知道,母親不需要安慰,但總要有人陪她喝完那一盞冷茶。 歐麗華沒笑,但眼神柔下來一點:“這次是我錯了。沒把事留在家門外?!?/br> “mama?!彼p聲開口,“你有沒有……覺得不甘心?” 這句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 她不該問的。父親從小教育她,勝敗輸贏,自己吞。問甘不甘心,太軟了。 但她還是問了。 歐麗華沒立刻回答,想在思考。 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不甘心的事情多了。但我從來不靠這個活?!?/br> “那靠什么?” 她抬頭,眼神很直:“靠清楚。清楚什么時候進,什么時候退。清楚你能守什么,不能守什么?!?/br> “可你曾經(jīng)說過,只要咬住,就不會輸?!?/br> “我也曾經(jīng)以為,贏是靠咬。”歐麗華聲音淡淡,“后來才知道,有時候退得夠早,才叫贏?!?/br> 她的語氣沒有鋒利,也沒有示弱,更多的是一種經(jīng)過多年博弈之后沉淀下來的冷靜判斷。 客廳一時安靜下來。晚霞從玻璃窗斜照進來,把歐麗華半邊肩線染成橘紅色。 沉紀雯沒有再問。她只是緩緩伸手,將桌上那盞早已冷卻的茶換了新杯,又給母親倒了一杯熱的。 “這幾天你不用去哪里嗎?” “都安排完了?!睔W麗華接過茶,抿了一口,“去一趟蘇黎世,把那邊的房產(chǎn)處理一下,順便休幾天假?!?/br> 她頓了頓:“你不必跟來,讀書要緊。下個月還有基金審計的會,我得回來。” 沉紀雯沒接話,只靜靜點了點頭。 她知道母親不會真的離開太久。這不是退場,只是換個方式站在幕布之后。 天色逐漸暗下來,管家送來熱湯,廚房的燈一盞盞亮起,屋里漸漸恢復了煙火味。 飯后,歐麗華回房時,在書房門口停了一下。 “囡囡。” “嗯?” “等你將來真要接手什么,不要接我這套?!?/br> 沉紀雯站在樓梯口,望著她背影:“那你希望我接哪一套?” “你自己的?!?/br> 歐麗華沒回頭,只輕輕推開門,走進那間燈還亮著的書房。 門合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并不重,卻像一塊石頭落在水面,慢慢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