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夫人生了病，童洛錦便放下一切事物，心無旁騖地侍奉在側(cè)，但即便如此也沒能留住老太太。

    冬天馬上就要過去了，老太太卻終究沒有等來春天。

    童老夫人走的那天是個(gè)晴天，前夜里精神不錯(cuò)，同童洛錦講論佛經(jīng)，她有半卷經(jīng)書沒有抄完，童洛錦便替她抄。

    老夫人見她寫到一半神色不對，便側(cè)過頭瞧了一眼。

    “一切歸于盡，果熟亦當(dāng)墮，合會(huì)必當(dāng)散，有生必有死?！?/br>
    老夫人嘆了口氣，道：“佛語解惑，日后錦兒可以多瞧瞧?！?/br>
    童洛錦神色平靜地“嗯”了一聲，心痛如絞。

    老夫人對童洛錦道：“夜深了，今日先不抄了，明日再抄。錦兒，我同你說兩句話。”她伸出手摩挲著童洛錦的臉頰，指尖定在她的眉頭，悠悠嘆道：“我孫兒哪里都好，只是憂思太重。”

    她困惑道：“小小年紀(jì)，哪里來的這么重的憂思呢？”

    童洛錦心中重重一跳，喚了聲“祖母”，她這些年心里藏著事，即便是強(qiáng)展笑顏，心也在沉沉墜著。她自認(rèn)為她裝的好，人人覺得她溫柔良善，明媚可人，卻未曾想過祖母竟瞧出了她的重重心事。

    她裝作一副身在伽羅的模樣，卻抵不過她心在煉獄的事實(shí)。

    童老夫人瞧著她，眉眼間皆是慈愛，言語間皆是疼惜：“我從前同你的父母一般，想著你出人頭地，想著你神秘造化，想著你雖未女嬌娥，也定有男兒郎比不上的功業(yè)成就——只是錦兒，現(xiàn)今想想，你太苦了，太累了，你身上的擔(dān)子太重了。祖母瞧著，心疼啊。”

    “萬物均有定數(shù)，凡事不可強(qiáng)求而行，只要盡力而為，方可隨緣自在?！蓖戏蛉税粗募绨颍屗恢蓖χ钡募贡撤潘上聛??！板\兒，如今，我只求你隨心。”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童老夫人懷中失聲痛哭，喚著“祖母”。

    童老夫人“哎”了一聲，為她梳著發(fā)，道：“我錦兒生了一頭好看的發(fā)，盤成髻不知道有多美?！?/br>
    女子束發(fā)盤髻為婦人。

    燭光閃作老夫人瞳孔中的晶瑩。

    可惜啊，她瞧不見她的錦兒嫁作人婦那一天了。

    童老夫人睡前叮囑十姨將未抄完的佛經(jīng)收好，等大姑娘第二日來的時(shí)候再陪她抄，只是，她再也沒有等到童洛錦來陪她抄佛經(jīng)。

    送走老夫人的時(shí)候童洛錦一直是渾渾噩噩的，停了棺，送了靈，迎客送往，她看似十分正常，正常到讓人生疑。

    等后事全部處理完之后，童洛錦自祠堂返回自己的院子，毫無預(yù)兆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老夫人的后事之后，童洛錦大病一場，她病得不安穩(wěn)，迷迷糊糊地說些胡話，旁人也聽不懂，急得童夫人一夜憔悴許多，平白添了好些白絲。

    童洛錦做了一個(gè)夢，一個(gè)很奇怪的夢，夢里前世今生混雜不堪，一會(huì)兒是林姨娘將殘羹冷炙仍在童老夫人面前，揚(yáng)揚(yáng)道：“夫人啊，今時(shí)不同往日，我兒當(dāng)了家，哪里還由得你作威作福?！币粫?huì)兒是童老太爺命人將禮品摔出府門外，冷聲道：“我與童正年早已斷絕父子關(guān)系，他這份孝心，我受不起！”一會(huì)兒是童溫祺歪著頭似嘲似諷：“阿姐，你不會(huì)以為我我在關(guān)心你吧？怎么可能？”一會(huì)兒又是她追著一個(gè)看不清的背影，絕望哀求道：“你且等等我！”

    夢醒來，天光大好，心悸未消，病氣卻除了。

    童洛錦對童夫人道，她心中不靜，想去法正寺走一遭，求神佛點(diǎn)化。童夫人本來想陪她去，卻被她拒絕了，童夫人也不逼她，但依舊是讓童溫祺跟著她走一趟。

    人間悲苦幾輪回，春秋輪換又一載。世間有人生有人死，有高樓塌了朱戶傾了，有貧才高中寒門出新貴。但是法正寺還是那個(gè)法正寺，樹還是那些樹，人還是那些人，走過的路還是那條路，甚至院子里的鴿子似乎都如往常未變。

    好似外界時(shí)光變遷不曾影響這里的一絲一毫。

    童洛錦結(jié)了善緣，理了佛誦了經(jīng)，卻依舊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好似有事情尚未完成一般。

    她出了佛堂，卻聽見鐘鳴聲震耳欲聾，好似砸在她的心上，腳下土地都被震得顫抖，晃得她站立不穩(wěn)，她心下悚然，望向周遭，卻瞧見旁人往來有序，神色平靜，完全不受影響。再抬頭看日頭，明明不到撞鐘的時(shí)辰，哪里會(huì)有鐘聲如雷呢？

    童洛錦心亂如麻，她扭頭望向莊嚴(yán)寶象，佛身在上，眉目慈悲，似乎在沖她笑。

    明明是佛門清凈地，卻陡然有一股陰冷感攏上她的心頭。

    童洛錦又聽到了重重鐘響，尚且來不及分辨鐘聲從何處來，便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的時(shí)候，是在法正寺的禪房里。

    這房間的布局有些熟悉，她想了想，約莫自己上次暈倒，也是在睡在這間房里。

    無病無災(zāi)的，暈倒一次是偶然，暈倒兩次也是意外嗎？

    童洛錦按住自己的胸口，那種鐘鳴聲帶來的震顫已經(jīng)不見了，但是她心中的疑竇并沒有消失。她是個(gè)死了又生的人，難不成她真的是鬼怪作祟而不自知，污了這佛門凈地才引來警鐘？

    房門被敲了三聲，童洛錦還以為是童溫祺回來了，便直接道了一聲：“進(jìn)來?！?/br>
    進(jìn)來的人卻不是童溫祺，而是一個(gè)小沙彌，小沙彌年紀(jì)不大，面目和善，朝她行了個(gè)佛禮道：“女施主可好些了？”

    童洛錦身上并無大礙，便如實(shí)相告了。

    小沙彌便含笑道：“施主，慧覺師祖請您禪房一敘?！?/br>
    童洛錦有些驚訝，童夫人向佛，她自然也跟著聽過慧覺大師的名號(hào)，慧覺大師是主持方丈慧明大師的師兄，據(jù)說他早得大道，沉心佛法，不與外人交，童洛錦自覺與這位得道高僧并不相熟，他如何會(huì)邀自己一敘？

    “大師……是要找我？”她難以置信地指指自己，小沙彌聞言點(diǎn)頭。

    “正是女施主?！?/br>
    童洛錦本就心存疑竇，此時(shí)這位得道高僧又要見她，她自然是卻之不恭因此她理了理衣裳，便隨著小沙彌去了。

    石階古道長廊，穿過林蔭小路，后院里便少了人來人往，慧覺大師獨(dú)居一隅，小院無門，小沙彌在院口行了一禮，朝著東南向指了指：“師祖在那里等施主?！?/br>
    童洛錦回了一禮，謝過小沙彌，朝著那小屋走去，小院清寂，饒是她身負(fù)武藝耳力超過尋常人，也在此處聽不見半點(diǎn)人聲，只聽見樹葉沙沙作響。

    那屋子里當(dāng)真有人么？

    她輕叩房門，沒聽見有人應(yīng)和，正滿腹疑竇之際房門卻自己開了，平穩(wěn)和緩，門口并沒有人。

    童洛錦心中一凜，這慧覺大師倘若是人，那他這功夫當(dāng)真是出神入化了。

    “女施主請進(jìn)?！蹦锹曇羝胶涂者h(yuǎn)，像是長天萬里之外吹來的風(fēng)。

    童洛錦報(bào)過家門，便邁了進(jìn)去，小屋不大，正前方供了佛堂，余下的便是一桌兩凳，桌上擺了一副棋盤，皆為青石所鑄，十分古樸簡陋，看模樣已經(jīng)下到一半，黑子大勢已去，頹勢盡顯。

    凳上坐了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眉目慈和，竟有幾分供堂之上的佛像。

    童洛錦行了一禮：“大師。”

    “叨擾女施主了，”慧覺大師指了指身前的凳子，“施主請坐?！?/br>
    童洛錦依言坐了，慧覺大師捻著佛珠眉目輕合，明明只是與他相對而作，童洛錦卻覺得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洗禮，雨過天晴，天地初明，四下皆新。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shí)間，慧覺大師方才睜開了眼睛：“女施主不問老訥為何請你來此嗎？”

    童洛錦道：“既然是大師有請，自然是大師有言相告，大師該說時(shí)自然會(huì)說，洛錦聽著就是?！?/br>
    慧覺大師哈哈大笑，道：“女施主聰慧?！?/br>
    他指了指桌上的棋盤，道：“多年清修，一人獨(dú)坐。今日瞧見這半盤殘局未破，施主陪老衲走完這最后幾步棋吧?！?/br>
    看著自己眼前的黑子，童洛錦無奈道：“大師，我不善對弈，只怕掃了你的興。”

    這并不是謙虛，也不是推辭，只是實(shí)話實(shí)話。

    慧覺大師卻只是笑笑，捻起了一枚子：“該老衲了?！?/br>
    落子緊氣，竟又提了一子，黑子的活路又少了一份，看上去慧覺大師并不給她拒絕的機(jī)會(huì)，童洛錦只好提腕落子，但是本就是殘局難支，童洛錦苦苦支撐也敵不過慧覺大師的緩步漸進(jìn)，眼瞧著棋盤上趨近于無力回天，童洛錦剛要胡亂落子結(jié)束這局棋，指尖沉了一般卻猛然窺見天機(jī)。

    黑子看似被人步步緊逼，頹勢盡顯，卻是在敗局中留了一手，童洛錦指尖輕轉(zhuǎn)，未夾反爬，竟是將被困至死角的一片棋子做活了。

    原來以為執(zhí)黑子的人是個(gè)橫沖直撞的莽夫，如今看來卻是個(gè)心細(xì)如發(fā)的天才。

    慧覺大師笑意深了些，點(diǎn)頭落子。

    下到最后，黑子雖然還是落敗，卻將戰(zhàn)局拖長了些，失子不至于太過難看。

    棋下完了，慧覺大師卻不曾說些別的，童洛錦都要以為他真的只是要同自己下一盤棋這么簡單了。

    慧覺大師又品了品這盤棋，盯著黑子道：“見棋如見人，施主是個(gè)心思果決的人，這世事啊，變則通，通則變，那有什么死局呢？”

    童洛錦猛然抬頭看著慧覺大師，大師眉目仁慈平和，似乎看透了一切。

    童洛錦盯著眼前人，一瞬不瞬道：“大師知道我……”

    慧覺大師似乎知道她在問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她在問什么：“事實(shí)繁雜，誰又能什么都知道呢？”

    “今日的棋局破了，老衲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叨擾施主良久，便不多留施主久坐了?！?/br>
    童洛錦已然肯定這位大師知道點(diǎn)什么，她忍不住出聲追問，慧覺大師卻合目不肯多言，她久站等不來回應(yīng)，只好行禮告辭。

    待她行至門口，慧覺大師的聲音方從身后遙遙傳來，悠長又清朗，好似先前的陣陣鐘聲：“何人非白骨，何時(shí)非夢中?！?/br>
    童洛錦身心俱顫，再一回頭，門卻已經(jīng)合上了。

    屋內(nèi)無燈，卻朗朗清明，出了小屋一瞧，卻已經(jīng)是夕陽半薄。

    待院子里的腳步聲走遠(yuǎn)漸漸消失，慧覺大師方才重新睜開眼睛，將視線落在身前的棋盤上，自言自語道：“這世間逆天而倒轉(zhuǎn)，懷怨而重生者，也并非都是罪大惡極之人，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