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紅凄然一笑：“太醫(yī)，我這還有治的必要嗎？”

    徐清麥訝然道：“為什么不治？”

    想了想，她讓所有的學(xué)生們都先出去，只留了劉若賢在，教學(xué)結(jié)束了。

    待到帳內(nèi)安靜下來，徐清麥幫杜紅穿好衣物，又拿開她臉上蒙著的布巾，以為她是因?yàn)槟貌怀鲈\費(fèi)：“你放心，悲田院的收費(fèi)不會很貴的。而且你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還可以拼一下?！?/br>
    她看杜紅的穿著，顯然不是有錢人，但應(yīng)該也不是窮得吃不起飯的人。

    劉若賢也在一旁疑惑地問：“對啊，為什么不治呢？你還那么年輕，那么漂亮?！?/br>
    杜紅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喃喃道：“我還漂亮嗎？”

    以前還沒出嫁的時候經(jīng)常能聽到人這樣夸她，但自從結(jié)了婚，這些贊美之詞似乎就消失在了她的人生里。她從珍珠一下子變成了魚目。

    “漂亮啊。”劉若賢真誠道，“你才三十歲，只要治好了病，人生才剛剛開始呢。”

    她心直口快：“若是你的夫君對你不好，那和離就好了嘛?！?/br>
    既然這個女病患長期心情抑郁，看她的年齡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是在家庭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徐清麥咳了一聲，劉若賢迅速收聲。

    “話糙理不糙。”徐清麥給自家學(xué)生找補(bǔ)，淡淡道：“治好病，向前看，不要回頭，也不要多想，自己最重要。”

    她讓劉若賢從箱籠里找出了一張?zhí)舆f給杜紅：“這是我的名帖，到時候你要是來了長安，用這張名帖去悲田院找我就好了。”

    杜紅沉默地收下了名帖，低聲道謝：“多謝太醫(yī)。我……我會好好考慮的。”

    她蒙上臉，出了營帳，覺得太陽有些刺眼。

    杜紅喃喃自語：“自己最重要嗎？”

    待到送走了杜紅，劉若賢得以休息一會兒，現(xiàn)在他們組的主診人是沈永安，而莫驚春和侯遠(yuǎn)道在給他當(dāng)助手。

    徐清麥含笑看她：“當(dāng)主診的感覺如何？”

    劉若賢嘿嘿一笑：“挺好的。主要是您和其他老師們在后面，所以就沒那么緊張了。”

    徐清麥拍了拍她的肩：“努力吧，以后去悲田院可就要自己獨(dú)當(dāng)一面了?！?/br>
    太醫(yī)院有稱號的，也就是醫(yī)工及以上的就那么些人，主要還是負(fù)責(zé)宮中以及皇城里的日常工作，少部分去悲田院輪值。所以悲田院的大部分出診大夫還是會從他們這些醫(yī)學(xué)生里面選出來。

    這也是為什么這一次義診最后能得到一致通過的重要原因之一。

    醫(yī)學(xué)生們需要盡快成長，可不能給太醫(yī)院掉鏈子。

    徐清麥在營帳里還沒緩上五分鐘，就又被另一位慌慌張張的學(xué)生給叫走了：“徐太醫(yī)，您快去看看那邊了！我們聽不到胎兒的心跳了！”

    徐清麥倏地站起來，立刻走了出去：“走，去看看！”

    一處棚子里，擔(dān)任主診的學(xué)生急得滿頭大汗，但不管他怎么聽，似乎都聽不到腹中胎兒的心跳了?？吹叫烨妍溸^來后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老師！徐太醫(yī)！”

    徐清麥接過木質(zhì)聽診器——這東西已經(jīng)成為了太醫(yī)院的標(biāo)配，人手一個——可就算是她，也的確聽不到腹中胎兒的心跳。

    她的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這個情況可不太好。

    孕婦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看到如此陣仗，臉都被嚇得雪白。陪她來的應(yīng)該是丈夫和婆婆，也都急了起來。

    “太醫(yī)，太醫(yī)，這是啥意思？什么叫胎兒心不跳了？”

    徐清麥揚(yáng)起手，示意他們安靜，然后將他們帶到了后方的帳篷里。

    她問孕婦：“你最后一次來月事是什么時候？”

    那孕婦嚅囁了兩下，最后是她婆婆搶著回答了一個日期，但是并不精確。這也正常，現(xiàn)在的普通百姓們過日子完全不可能精確到某一天。

    徐清麥算了一下，皺起了眉。這個天數(shù)，正好是在四十周前后，很危險的數(shù)字。

    她又問孕婦：“這幾天，你感覺到胎兒踢過你嗎？他在肚子里有動過嗎？”

    孕婦剛想要回答，又被她婆婆搶了先：“太醫(yī)，您問這個是怎么了？我家乖孫不會出了什么事了吧？”

    “你閉嘴！”徐清麥嚴(yán)厲地瞪了她一眼，毫不客氣地道，“讓孕婦自己回答。”

    那婆婆被噎了一下，剛想要發(fā)脾氣，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可不是什么游方郎中，而是太醫(yī)院的太醫(yī)，于是立刻噤聲了。

    孕婦感激地看了一眼徐清麥，細(xì)聲細(xì)氣道：“今天早上我還能感覺到他在動，但一直都現(xiàn)在，好像都沒動過了……”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抓住了徐清麥的手：“太醫(yī)！”

    徐清麥呼出一口氣，站起來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澳悻F(xiàn)在的情況還挺危險的，我建議你現(xiàn)在就剖腹生出來?！?/br>
    她甚至都懷疑胎兒可能已經(jīng)遇到了某種問題。

    徐清麥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那婆婆尖叫一聲：“什么？取出來？不行，傷害到我的乖孫怎么辦？絕對不行！”

    守在外面的金吾衛(wèi)聽得里面的尖叫聲，立刻出聲：“徐太醫(yī)？”

    “無事?！毙烨妍溙羝鹈迹鹊溃骸鞍察o！”

    那婆子被她嚇到差點(diǎn)跪倒在地，然后苦苦哀求：“太醫(yī)，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老婆子一般見識。求求您，救救我的乖孫吧，除了剖腹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徐清麥沒有理會她，看向那孕婦和她的丈夫：“越拖對你和你們的孩子就越不利，趕緊做決定吧?！?/br>
    她原以為孕婦會選擇立刻做手術(shù)，但沒想到她與丈夫在一旁商議了幾句之后，怯怯問道：“太醫(yī)，真的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徐清麥愕然：“其他方法沒有用啊！就算是我現(xiàn)在開個湯方給你，那就不過就是安慰安慰你，能解決實(shí)際問題嗎？不能??！”

    那孕婦縮了一下，最后道：“既如此，那我們先回去考慮一二?！?/br>
    最終，一家人還是走了。

    徐清麥閉上眼，重重地嘆了口氣。

    “算了算了，”嚴(yán)雪文在一旁安慰她，“很多病人就是這樣的，只愿意相信好的，不愿意相信壞的。說句不好聽的，良言難勸該死鬼。咱們盡力了就行。”

    徐清麥：“也只能如此了?！?/br>
    卻話說那孕婦一家出了營帳，好不容易擠到了人群外，遠(yuǎn)離了金吾衛(wèi)和衙役，那老婆子的氣焰立刻就上來了，偷偷摸摸地朝著地上啐了一口：

    “還太醫(yī)呢！我看還不如之前那過來的游方郎中?！?/br>
    那郎中可是一把脈就告訴了她肚子里是乖孫。

    她說完后又擔(dān)心講人壞話被抓住，心虛地看了看周圍，立刻加快腳步走了，然后一邊走一邊對兒子媳婦道：“咱們回村去找那馬產(chǎn)婆去，她肯定有法子能讓你順順利利地生下來?！?/br>
    孕婦和他的丈夫?qū)ν艘谎?，眼里都帶著?dān)憂。只是他們都習(xí)慣了家中發(fā)號施令的人，便沉默地向前走。

    旁邊還在等候著的人聽到了一些只言片語，好奇道：“這是怎么了？”

    “別理她?！绷硗饽侨孙@然知道這家人的底細(xì)，“這可是城里面出了名的婆子，最是不講理。她盼孫子都盼瘋了，咱離遠(yuǎn)點(diǎn)兒，可別磕著碰著那肚子，不然準(zhǔn)得訛上你?！?/br>
    所有人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給這家人讓出地方來。

    待到他們走后，才又恢復(fù)了原先的排隊(duì)秩序。這時候，日頭已經(jīng)開始西斜了，排隊(duì)的人也不多了。

    大家忍不住感慨：

    “這些太醫(yī)們可真是辛苦，今天都看了一整天了吧？”

    “是，從早到晚，沒停過。中午我看他們也就是簡單吃了個飯，然后也沒休息，就又開始看病了?！?/br>
    “太辛苦了。不瞞你們說，老婆子我之前可不敢去找人看病，都是在村里隨便找人去挖點(diǎn)草藥吃一吃。這還是我第一次找人看病哩，看的還是太醫(yī)……”

    “這可是能吹一輩子了！”

    大伙兒都笑了起來。

    他們內(nèi)心是極為感動的。像他們這樣的人，即使是在縣里面正兒八經(jīng)開醫(yī)館的，可能正眼都不會看他們一看，知道他們買不起藥?？蛇@些太醫(yī)，正兒八經(jīng)有品級的官，卻是坐在這大太陽底下，給他們看了一天的病。

    人心是rou長的，這場面所有人都記在了心里。

    整個鄠縣，一整晚談?wù)摰亩际沁@個話題。

    有今天沒排上的，想要明天早起去拿號的：“明天咱們也得早點(diǎn)起，早早去城門那里排隊(duì)才行，今天都怪你，才去晚了?！?/br>
    “行。”答話的人猶豫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問，“真的是免費(fèi)？”

    “真的免費(fèi)，我看他們都是沒有出診金的。不過藥材不免費(fèi)，太醫(yī)們只給方子，藥需要自己去買。但是開的好像都是便宜的藥。我聽好多人說藥方很實(shí)惠呢?！?/br>
    “真好啊！”

    “可不是？睡吧睡吧，明天早點(diǎn)起。”

    當(dāng)然也有一些士族和本地豪強(qiáng)們有些不爽兼不理解：

    “為何非要那么辛苦的在城外安營扎寨？太醫(yī)們前來，我等自然愿意掃榻相迎！”

    “正是。住在城中多舒服。真不知道太醫(yī)們是怎么想的？”

    他們不是沒有派管事和下人去和那群人對接過，表示愿意貢獻(xiàn)出城中住宅供貴人們居住，但是卻被人給拒絕了。那位太醫(yī)表示城外就挺好，就不打擾大家了。

    哎，害得他們還需要去和那群庶民們一起擠一起排隊(duì)！真是十萬分的不樂意。

    雖然可以讓下人們?nèi)ゴ?，但心里總覺得不得勁。

    也有內(nèi)院里的一些女人在給自己的閨中密友們傳授經(jīng)驗(yàn)：

    “沒關(guān)系，你們盡管大膽地去，那邊有好多個女太醫(yī)呢。而且若是需要檢查身體，她們會帶你去營帳里，根本不用擔(dān)心?！?/br>
    “若還是害怕，包著頭去就行了，誰也認(rèn)不出誰?！?/br>
    “太醫(yī)們兇不兇？”有小娘子問。

    “別擔(dān)心，她們態(tài)度可好了，就算是看那些穿著補(bǔ)丁衣裳的，也都沒有嫌棄，照?？丛\的?！?/br>
    被她這么一說，很多娘子們心動了。

    “行，那咱們明日也去?！?/br>
    還有一些人顯然想得更多一些。

    在某一處大宅院內(nèi)，有人一拍案幾：“決定了，待下個月我就去州城那邊走走，也該去置辦一點(diǎn)鋪?zhàn)雍吞锏亓?。?/br>
    身邊人好奇問道：“郎君不是說行事要謹(jǐn)慎嗎？”

    那人笑道：“若是以往，的確是謹(jǐn)慎好，因?yàn)槟阋膊恢澜酉聛硎赖罆绾巍５F(xiàn)在你看，連太醫(yī)院都出來免費(fèi)給那些泥腿子們看病了，顯然咱們的陛下是個愛民的。

    “既如此，往后天下必定太平，那咱們的膽子便不妨大一點(diǎn)兒?！?/br>
    愛民勤政的皇帝，又有武力，這可是盛世之相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