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節(jié)
“原來他們是去義診了!我說最近升道坊里沒看到有人在呢?!边@位顯然是住在升道坊附近。 “這還真是難得!”有人感慨不已,“誰能想到太醫(yī)院的人居然能跑那么遠去給百姓們義診呢?” “是啊,聽說他們最遠去到了扶風。” “天氣炎熱,殊為不易。” “以前的太醫(yī)院是什么樣子,大家還記得吧?和咱們可沒什么關(guān)系!這世道啊,真是變了,越變越好了!”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庇泻揽驼f到興起又叫了幾壇酒,“陛下勤政愛民,諸公體恤百姓,太醫(yī)們?nèi)市娜市g(shù),何愁咱們大唐不興盛?今日高興,請大家喝碗酒!” 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得雞蛋里挑骨頭,任何事情都不能入了他們的眼: “長安城中這么多病患,卻為何要舍近求遠?” “難道是太醫(yī)們看不上我們長安城的百姓不成?” 好在,這樣的論調(diào)是沒有市場的,很快便遭到了大家的圍剿: “長安城中那么多的醫(yī)堂藥鋪,你可知天下無數(shù)城池甚至只有一間藥鋪,幾個大夫?” “悲田院很快就要開張了,兄臺何必如此心腸狹隘?” 這年頭誰還沒有個祖籍,沒有個城外的親戚,因此這樣的言論也不過如泡沫一般,很快就消散了。百姓們大部分對此滿心贊揚,許多名士才子們也在飲宴之時對此大肆褒揚,紛紛為此寫詩寫賦,其贊賞程度甚至讓李世民都有些震驚。 太醫(yī)院的學生們其實也都在討論,當然他們討論的焦點和外人們不一樣。 “你們能跟著徐太醫(yī)實在是太好了?!鄙婪坏男【品粌?nèi),林志高,也就是林大夫給侯遠道斟了一杯酒,羨慕極了,“我們這一隊,每日就是例行公事,白天看完診,晚上就睡覺,根本沒有什么復(fù)盤和答疑,也沒有回訪?!?/br> 侯遠道驚訝極了:“那學生們?nèi)绾沃雷约旱脑\治是否是正確的?” “看運氣?!绷种靖呖嘈σ宦暎叭羰乔∏杀簧厶t(yī)看到了,那便會指點幾句,若是沒看到,那只能憑借自己過往的經(jīng)驗了。” “這樣啊?!焙钸h道瞬間覺得自己很幸運,“我感覺分享的環(huán)節(jié)是最能學到東西的。包括回訪也是,雖然累了些?!?/br> “我寧愿累一些。”林志高道,“好了好了,不能說了,再說下去,我都要嫉妒了?!?/br> 發(fā)出這樣羨慕之情的當然不止他一人,許多學生都在私底下討論這件事,感嘆徐太醫(yī)和嚴太醫(yī)的無私與細心。他們過兩年之后是要選擇專業(yè)的,此時心中的天平自然會有所傾斜。嚴雪文因為是按摩科,比較小眾,所以大部分人討論的還是徐清麥的外科。 太醫(yī)院內(nèi),錢瀏陽也正在與徐清麥私底下討論這件事。 “如邵太醫(yī)這般其實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只是腦子那根筋還沒扭過來?!卞X瀏陽道,“他習慣了咱們傳統(tǒng)的師徒授課模式,所以并不懂得如何去帶教這么多的人?!?/br> 徐清麥也贊同:“邵太醫(yī)只是缺乏經(jīng)驗,其實他是愿意和人分享知識的人。” 她私底下就曾多次與邵太醫(yī)討論過一些醫(yī)理知識。 “最可氣的是那幾位……”錢瀏陽哼了一聲,點了兩個太醫(yī)的名,“他們以為去義診是去做什么,是去自家鄉(xiāng)下莊子里享樂的嗎?” 那兩位太醫(yī),去了后自己立刻住進了當?shù)睾缽姷那f子里,被豪強奉為上賓。他們倆這半個月就是給豪強的家人和世交們看了看診,基本上就是從這個莊子去到另一個莊子,城中百姓們恐怕從未見過兩人長什么樣子。 更可氣的是,學生們他們也沒怎么管,自己帶了幾個心腹子弟一起,其余地扔到了驛站和客棧里。每日敷衍布置一下任務(wù)就完事了。 錢瀏陽諷刺道:“半個月后再見,兩個人倒是養(yǎng)得白胖了不少?!?/br> 徐清麥噗嗤笑出了聲。 錢瀏陽恨恨道:“若不是現(xiàn)在無人,真想讓他們倆立刻滾蛋?!?/br> 現(xiàn)在的大唐,醫(yī)術(shù)能當上太醫(yī)而且愿意出山來當太醫(yī)的人可不多,這也是一些太醫(yī)十分有恃無恐的原因——他們很清楚,只要實在不是太過分,就可以穩(wěn)穩(wěn)的待在太醫(yī)院。 巢明和錢瀏陽對現(xiàn)在的醫(yī)學生們寄以重望,希望他們未來能改變這樣的狀況。 他這個話,徐清麥卻是不能接的,她剛想換個話題,巢明就走了進來,對她招了招手: “徐太醫(yī),隨我一起去升道坊,陛下召見?!?/br> 李世民去升道坊是源于在政事堂會議上,魏徵呈上的一篇賦,卻是中書舍人岑文本在激動之余揮毫寫下的。這篇賦里對太醫(yī)院義診一事十分贊揚。 李世民看了后笑道:“這辭藻可不像是出自景仁之手?!?/br> 景仁是岑文本的字。 他素來才思敏捷,身為中書舍人,大部分的詔書都是他寫的,文風想來沉穩(wěn),但這篇賦中對此事卻充滿了溢美之詞,其愉悅和贊賞之情躍然于紙上。 魏徵笑道:“景仁那日多喝了一些,且實在是激動?!?/br> 岑文本雖然出身于官宦世家,但是素來弘厚忠謹,一心為公,也難怪他對此事評價如此之高。 李世民將那篇賦放在自己的案上,這篇賦里面還隱隱贊頌了一下他的勤政愛民,他看了后很高興,打算稍候再多看幾遍。 “太醫(yī)院此次義診的確是做得很好?!彼瑯硬涣哔澝馈?/br> 李世民其實在太醫(yī)院上疏打申請的時候并沒有怎么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對他來說,每天要處理的政事一大堆,這件事不過是太醫(yī)院內(nèi)部的一件小事,上疏也只是走個流程意思一下,他們自己安排就行了。 但他沒想到,自己沒注意到的這樣一件小事在民間所造成的口碑遠超過他的想象。 “悲田院建造得也差不多了吧?走吧,去悲田院看看?!崩钍烂衽R時做出了決定。 這就是此刻巢明帶著徐清麥陪著他以及魏徵出現(xiàn)在升道坊的原因。 巢明在對李世民介紹悲田院的即時情況。 “這邊是門診大廳,沿著這條走廊進去就去各位醫(yī)師們的診室……” 李世民:“何為門診?” 巢明看了一眼徐清麥,徐清麥立刻道:“門診主要是區(qū)別于住院的概念,和尋常的醫(yī)堂看診是一樣的。不過,這邊有分為普通門診和急診。如果是急需搶救的病患,歸急診處理。 “如果是手術(shù)后的病人,以及一些需要隨時看護的病人,會要求他們在醫(yī)院住下觀察幾天乃至一段時間,稱為住院。” 現(xiàn)代化醫(yī)院的雛形的確是從手術(shù)方法出現(xiàn)劃時代的進步而開始出現(xiàn)的,因為手術(shù)病人往往要住院觀察,從而分開了門診部和住院部。 既然要建醫(yī)院,徐清麥覺得那就要仿照最科學的形式來。當然,也要考慮到如今的社會風格。比如門診部就分了兩個院區(qū),一個供平民出入,一個供士族出入。住院部,除了針對平民的床位之外,更高級的病房是完全獨立的院落,環(huán)境堪比療養(yǎng)院——沒辦法,這家悲田院的資金大部分募集自這些豪門士族,當然要為他們大開綠燈。 而且,若是一個新的東西,只有民眾得利,而上等階級卻完全從中獲取不到任何的好處,那它在這個社會注定了會消亡。 這就是現(xiàn)實。 巢明道:“目前住院部只規(guī)劃了三十個床位,應(yīng)該暫時是夠用的?!?/br> 徐清麥點點頭,主要是手術(shù)量不會大,要知道目前只有她一個人能動手術(shù),一天一臺撐死了。 她道:“如果后續(xù)不出意外,下個月就可以開業(yè)了。” 李世民有些驚訝:“竟然如此之快嗎?” “陛下,確切的來說是只是第一期已經(jīng)快建完了?!毙烨妍湆@個比較清楚,她全程參與了一些空間布局的設(shè)計,“微臣等覺得先建好一部分就可以對外開業(yè)了,剩下的可以擇期再擴建。畢竟,早開業(yè)就可以早救治許多病患。” 李世民沉吟一下:“既如此,便讓欽天監(jiān)給你們選個黃道吉日?!?/br> 魏徵也贊許的對徐清麥投去一瞥:“如此cao作的確更好?!?/br> 他又問:“徐太醫(yī)也是這次義診的參與者,想必在民間看到了許多景象。現(xiàn)在的百姓們,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當著陛下的面,不妨細細道來?!?/br> 李世民頷首,這是他想要聽到的。 幾人正在悲田院里走著,此刻索性隨便找了個屋子,李世民是習慣行軍打仗之人,也沒那么講究,撩起袍子就坐下了。 “坐?!?/br> 幾人依樣學樣。 陽光從窗欞中照進來,微小的灰塵在光柱中翻滾。 徐清麥將自己在鄠縣的見聞細細地道來,比如破舊的一直未得修繕的鄠縣城墻,比如會因為拿不出買藥的錢而選擇忍著的百姓,比如因為天氣異常不得不提前收麥的白家鄉(xiāng)…… 魏徵很敏感:“今年天氣異常嗎?” 怎么地方上沒有消息傳來?這可是大大的失職! 李世民銳利的眼神也掃了過來。 “是白家鄉(xiāng)的地理環(huán)境特殊。”徐清麥忙解釋,“不過,微臣其實覺得白家鄉(xiāng)似乎更適合種水稻。只不過,鄠縣大部分種的都是麥子,估計那兒的農(nóng)人也想不到這個事情。” 她也曾與白家鄉(xiāng)的耆老和里正們探討過這件事。 對方很茫然:“可鄠縣之地世代都是種麥子……” 魏徵心中一動,對李世民道:“陛下可還記得周寺丞年前曾提議,將規(guī)劃和指導(dǎo)全天下農(nóng)事放在司農(nóng)寺中。若是真能按照他的想法來做,恐怕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br> 徐清麥一愣,沒想到在這里聽到了周自衡的名字,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幾分。 李世民也記得,便問:“如今這事進行得如何了?怎不見崔善為提起?” “上月崔公曾上疏,司農(nóng)寺如今最重要的工作是夏收。”魏徵不疾不徐道,“至于甄選人才,一直在進行,但恐怕沒那么快?!?/br> 他們要選的是會種田的、最好還能識字的基層小吏甚至是農(nóng)戶,可沒那么簡單。 李世民也明白這一點,便不再問了:“一切事情都沒夏收重要?!?/br> 兩人又聊了兩句司農(nóng)寺,才又將話題轉(zhuǎn)回來。 徐清麥便繼續(xù)說。 最后,她神色真誠道,“雖則鄠縣百姓們過得依然清苦,但大家的情緒其實都還是很好的。他們嘴巴邊經(jīng)常提到的就是陛下免去賦稅的政令,看得出來對朝廷對陛下都很感恩。 “大家都是帶著希望在過日子的?!?/br> 李世民和魏徵都聽得動容。 他們仿佛從徐清麥的言語中,看到這片在亂世中滿目瘡痍的土地正靠著它無比堅韌的性情正在逐漸修復(fù)自己的傷痕。 “你們做得很好?!崩钍烂癞斆尜澷p道,然后想起了什么,“聽聞你們離開鄠縣的時候,百姓紛紛出城門來相送,可是真?” 徐清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確有其事?!?/br> 李世民哈哈調(diào)侃道:“徐卿感受如何?” 徐清麥:“臣覺得愧不敢當,不過是做了一些微小的事情罷了。微臣其實更希望,百姓們在某一日,不會再因為這樣的行為而感恩戴德?!?/br> 李世民揚起眉:“為何?” “陛下,百姓的愿望其實很簡單,吃得起飯,穿得起衣,住得了房,看得起病?!毙烨妍溦f起這里的時候忍不住想起了后世早些年經(jīng)常提到的“壓在人民頭上的幾座大山”。 “感恩戴德來源于得不到。”她接著道:“假如他們平時已經(jīng)看得起病,便不會對此感到驚異,因為這本是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事情。” 人的基本生存權(quán)里面就包括了生命健康權(quán)。 “吃得起飯、穿得起衣、住得了房、看得起病……”魏徵咀嚼了一下這幾個詞,苦笑著看著徐清麥,“徐太醫(yī)可知這幾項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極難,你這是給陛下出了個大難題呀!” 全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如此呢? 徐清麥連忙對李世民行禮道:“微臣失言,請陛下恕罪?!?/br> “你何罪之有?”李世民不以為意道,“只不過,如魏愛卿所言,要讓全大唐的百姓做到如此,何其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