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在一剎間天旋地轉(zhuǎn)，矜持與試探似滾珠落散一地。深藍的窗玻璃連著裂變不息的流云紋理，整間屋子似一方繚亂的鏡室，重重迭迭的虛影，身下是靜謐清池，圓形頂燈似團月，搖曳入水中。

    今夜的大雨似像將所有的心氣澆熄，潮濕的靈魂軟爛如泥，黏糊糊地繞著身體爬行。視線失焦，亂顫，隨揮灑的水珠重新落回。情欲的氣味漫似柳絲，又似梅雨時節(jié)惱人的濕意。

    水中月一碰就擾碎。

    什么也抓不住?？偸遣钜稽c。

    腰肢在他的掌間彎到極限，似盈滿的弦，升起于月出之夜。她不懂得求歡，只得任由他祈求，一點一點摳挖。密密麻麻的蟻群蛀進軀殼，擠滿縫隙。荊棘靠得太近，將二人都刺傷。她咬過他的傷疤沁出相思的血，浸潤細條。

    痛。生長痛。他進來的感覺。

    雨停了，百葉窗收起來，外面的天空一片澄澈。

    想起她們虎頭蛇尾的第一次，小鐘還有點犯迷糊。有時像酒還醉著，回環(huán)的后勁猶在縈繞，心也被纏得發(fā)緊，撲撲地跳。有時又空落落的，不相信那是真實的，做了也像沒做似的，只有走過太多路的小腿，依然酸脹的痛著。

    明明月在眼前了，她反而沒來由地有點嫌他。嫌他不持久，記仇？還是嫌他靠她太近？都不是。是生理性的反應(yīng)，她嗅到動物的腥氣，一種本該吸引她，教她依戀，此刻卻徒增焦躁的氣味，像是牛奶喝太急，乳脂的濃香反變成催吐的膩味。

    綿長的吻告一段落。她陰晴不定地翻了臉，一個人坐進沙發(fā)的角落。

    “還做不做？”他問。

    跪在面前的姿影謙卑而可憐。手捧起腳踝，眉眼就伏得比腿更低。腳背掠過頜線，微微作癢，如同觸電。

    還沒過完一個晚上，新的胡茬已經(jīng)冒出來。

    原來男人的胡須要每天修剪？還是就他長得太快？

    他沒再提“一夜七次”的蠢話，但她感覺得出，真正想說的無非是這件事。

    小鐘動了動下巴，閉著嘴巴悶悶說“嗯”，將一個選擇問句模糊成命令句。只因困意上來，她忙虛掩著嘴打哈欠。打完哈欠，又像金魚忘光七秒以前的事，望他愣愣出神。

    嗯？

    人造物的電光不再有午后日光的柔情。頹唐的倦意都變成不修邊幅的凌亂，在邊界分明的光下無所遁形。她將身子歪向靠背，小飛袖就像入夜凋謝的花瓣，蔫蔫地萎垂至手臂，掉在幼時打疫苗留的疤痕之下。

    她轉(zhuǎn)了個坐的角度，索性將腿也盤至沙發(fā)上，正要攏回袖帶，眼神又猝不及防與他相撞，她又想逃。

    “那睡覺了？”

    “也不好?！?/br>
    小鐘征得同意，從他的書架上拿來一本書，《玫瑰圣經(jīng)》，又學著他前晚的樣子，裝腔作勢地翻看。

    這本書如她所想是一本畫譜。以前家里也有一整套影印的植物畫譜，日本制造，很厚的精裝本，但跨頁的畫全都可以攤平展開，很方便看。整書都透著日本人刻板印象里一板一眼的精細。小鐘看過，也臨摹過，有時還可惜沒有把它們“偷”出來。放在那邊就沒有懂它們的人了，羊車望幸，三十六年。

    大鐘也不像會喜歡這樣的書，一頁只有幾行字?？葱≌f一句一段都厭煩，他巴不得密密麻麻全是字，最好像梅洛-龐蒂不分段，一口氣看下來才叫大快朵頤。

    無趣。

    小鐘將書翻到版權(quán)頁，發(fā)現(xiàn)它的年紀比自己還大，一版一印，現(xiàn)在估計很難弄到。摩挲過陳舊的痕跡，她不合時宜地想到敬亭。敬亭應(yīng)該喜歡，要是有重版，小鐘也可以送她一本。

    她于是裝裝地問他：“怎么想到買這本書？還是別人送的？”

    “小時候的事，不太記得了。哦，好像是出去旅游，在機場書店買的?！?/br>
    “因為它能升值，所以留到現(xiàn)在？聽說現(xiàn)在有些早年的暢銷書，一版一印可以拍出幾十萬的高價。”

    “這樣啊。我不知道?！?/br>
    “一版一印誒。”

    小鐘意外他一個看書的人竟然不知道“一版一印”的含金量。

    略帶尷尬地眨眼相對。

    “就像我無意買中彩票，卻沒有去兌？”他反問。

    “留著也好，就當做稀有的收藏品。家里來客人還可以裝杯?！?/br>
    他不以為然，“虛無縹緲的?！?/br>
    小鐘頗不服氣地嗆聲：“是啊，跟所謂‘初夜’這種東西一樣?！?/br>
    “你還在生氣?！彼麑λ男那橥聰嘌?。

    “你才生氣?！?/br>
    “過來?！?/br>
    命令句。他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柔和卻篤定。

    今夜她似乎比以前更多地見識到他身為老男人的一面。年齡的懸殊帶來很多別的東西，閱歷或權(quán)力。他騙或不騙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處在是與非之間的未然態(tài)比任何確鑿無疑的事物都更具誘惑。

    她可以放任這種危險，交出自己的空白和無措，毫無保留的依戀，變成一件屬于他的器物。他會愛她，愛過長夜的爛漫，可以盡情做曾經(jīng)來不及做的事，直到真正的世界盡頭，天昏地暗，涼蟾落盡，玉聲流暗水。

    他抱她在自己的腿上，先是仰臥，一個姿勢久了不舒服，她接連從側(cè)臥翻成俯趴。無言的相處。指尖溜過脊溝，帶開發(fā)梢的水痕，似將發(fā)縷無限地延長。身體為欲擒故縱的觸碰微微發(fā)抖。

    欲望時隱時現(xiàn)地流動，實在教兩人很難等閑自若地面對彼此。

    此刻的他就像發(fā)情求偶的貓不甘寂寞，想方設(shè)法挑逗她，與她說話，忽而就壓低身子，嗅著她發(fā)間橙花洗發(fā)水的香氣，道：“全部變成我的氣味了?！?/br>
    她記仇不理他，翹著兩條腿，自顧自翻手中的書，一會平擺在身下，一會又半立起來，書脊架在沙發(fā)的扶手。

    他不厭其煩將她總是往下墜的長發(fā)梳攏在掌中，不至于遮擋住視野，她卻沒有察覺。

    翻至某頁，他又出聲，“這是酴醾。酴醾欲雪，說花開時白茫茫的一片似雪。待開未開，好比將欲落雪的天氣?！?/br>
    她才注意到他在頂上偷窺，不由自主地緊張一瞬，想不出該說的話，卻稀里糊涂被拐進他的話里鉆牛角尖，“你、你亂講，這本書畫的是玫瑰?！?/br>
    “英文里面的Rose本來是泛稱薔薇屬植物，但在中文里面，這些花卻沒有一概的名字，譯成‘玫瑰’，只是取其中的一種。酴醾也是薔薇屬?！彼诰W(wǎng)上找到圖，端給她看，“黃黃的蕊心，白色花瓣，宋人稱作‘金沙酴醾’，是不是跟書上一樣？”

    小鐘半信半疑地對照，果真很相似，差點就相信了他的鬼話，無意瞄見書頁底下的介紹——緋紅法國玫瑰“都龐提”，大馬士革玫瑰和麝香玫瑰的雜交育種——就知道被他騙了。

    花的模樣大體近似于單瓣麝香玫瑰，但花瓣邊緣像害羞似的染著些微紅粉，來自大馬士革玫瑰。這種花光聽名字就能想象出綺麗的異域傳說，像中世紀征服過地中海沿岸的放蕩騎士配在身上的花，凌厲，張揚，卻有捉摸不透的神秘。

    兩種親本都有特別的香氣，都龐提也應(yīng)是異香的花。

    “要是能種出來就好了?！彼龘崦埳系幕ò辏瑦澣桓锌?。

    “你想種？”

    聽他這樣問，小鐘卻猛猛搖頭，“以前跟mama種過，無一例外都失敗了。網(wǎng)上有個‘種花失敗’小組，我跟她去里面并排坐，兩個人一起延畢?！?/br>
    大鐘失笑，“種花有什么難的。”

    “怎么不難？你做好一切努力，可它就是不聽你的，比單戀還難受。”小鐘怒，當場打開小組界面，聲情并茂念給他聽，“有的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死了，生病了；有的一直裝樹，裝青菜，不開花；有的瘋狂生長，亂糟糟的……”

    大鐘聽得更樂，笑意收斂含蓄，臉卻泛緋紅。她幾次轉(zhuǎn)眼看他，總疑心他又在暗暗地憋壞主意。但他沒看出她的狐疑。她忽然知道了。他好像在努力哄她開心，所以才講那些風雅的逸話。盡管結(jié)果是完全沒有哄到，甚至有點煩，他竟然真想教會她。

    她將手覆在他的臉上，不許他再笑，才發(fā)覺他的皮膚出人意料的燙，趴在胸膛上聽，心跳也很快。

    “你發(fā)燒了?！?/br>
    淋過雨，本也無怪。

    但他死不承認，卻順勢抱住她的腦袋，流連繞過頜與頸，緩緩迎向更低處。

    小鐘一頓緊張，慌亂伴著耳畔的鼓動加劇。接下來應(yīng)該……應(yīng)該就是她想的，該做正事了，他想要她。

    而她需要做的只是順從？不想。

    她在滑下去的途中，順道舔了他一下。他很敏感，光是這樣就受不住了。身體頓時繃緊，口中呢喃著道“不要”。

    “真的不要？”她問。

    沒有回應(yīng)。也許他真是燒得糊涂，不過被她輕輕一推，就倒臥在沙發(fā)，任人擺布。

    剝開絲綢睡衣，雨后的蘑菇已倔強地抬起頭，紅得像熟透，圓潤的頂端冒著呆氣，天真卻誘人地祈求，“請把我吃掉吧?！?/br>
    她故作冷淡地看看蘑菇，又看看他。

    “你沒感覺到嗎？”

    小鐘不過是好奇答案，但這話怎么聽都有幾分奚落之意。

    “或許?！?/br>
    “現(xiàn)在有感覺嗎？”

    她的手撫摸上去，掌中便留下曖昧的濕潤。

    但他滿嘴胡言，“不知道。”

    “嘴比雞硬?！?/br>
    如此顯著的變化，多少有感覺吧。但小鐘就經(jīng)常察覺不到，哪怕下過的雨走得再快，也不會瞬時就杳無蹤跡。直到前天下午在辦公室，她才在極度壓抑的密閉空間里弄得清楚，那是像鱗浪一樣細密的哀愁，在斜陽下翻涌著金光，一陣一陣的酸楚。酸的。如他所說，潮水是酸的。

    她用他的手指撥動珠葉，再到更深的翻攪。她想他還未曾仔細摸過她，或是用手指進入。為什么？因為不喜歡？那她會讓他喜歡。

    兩種不同的液體在手指的纏繞間混融，但或許也是進得太深，她提前有了在做的錯覺，漸漸不滿于他的溫吞，包容，好像她怎樣胡鬧他都會承受。她寧可他控制不住地用力干她，罵她是小婊子。他曾怎樣將她按在浴室的墻上，現(xiàn)在也可以故技重施。

    還不夠。

    “看著我?！彼钪?，脫掉身上的裙子，又將小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茶幾上，口紅、粉餅、漱口水、濕巾、紙巾，煙和套。她拆開套的包裝，沒有細看一眼構(gòu)造和使用說明，就胡亂將橡膠圈往他上面套。

    她相信前戲這種東西就像菜肴的擺盤，沒人在家里自己吃飯，還要花里胡哨，大費周章，弄濕，隨便弄弄就好了。最下頭的避孕套環(huán)節(jié)，當然也是越快越好。

    但他臉色變得難看，不顧形象地仰著頭，大口喘氣。好像被弄得很不舒服，透明雨衣死死地錮住，似下一秒就要撐破。

    她不知道戴這玩意折磨得像受刑。難怪渣男們不喜歡，她看著也很疼。

    “太緊了?！彼纯嗾f道，反手抓著沙發(fā)，抓得指節(jié)泛白。

    “你得戴著，不許弄在里面?！毙＄娤肫饎偛琶悦院赝诉@件事，情緒有點激動。

    他撿起隨手丟在地上的包裝看，“小號。故意買的？”

    小鐘終于知道他痛是因為自己疏忽買錯了型號，氣焰短了大半，“這……這東西還有型號？”

    他勉強地半坐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指給她看，“尺寸在這里，49±2mm?！?/br>
    這是小號。那大號又有多大？小鐘對數(shù)字毫無概念。

    但聽他念出來，她條件反射想起以前上課的情景，心中更增混亂。

    “你沒有自己的套子嗎？”

    他搖頭，“我要是有，哪來干嘛？”

    “壞男人?！?/br>
    轉(zhuǎn)念一想，小鐘有些悵然。他連在家替換的衣服都給她準備好，就沒想到會跟她做？留宿就是單純的留宿。是他將小孩想得太簡單，還是她將成年人想得太復雜？

    又或者，在她的觀念里，戴套zuoai是一件必須的事，對他卻不是？

    “壞男人?！?/br>
    千言萬語無處說起，眼角卻浸出淚水。

    但她難過不是為失望，而是又一次觸碰到她們之間的鴻溝，像毫無防備撞著一堵透明的墻，怎么不痛？

    她知道他也痛。

    而他忍痛懷抱她，不忍見她在面前光著身子還哭。耳畔吐息承著濃郁的情緒愈發(fā)沉熱，手掌的觸碰克制，反而兵不血刃，就教護衛(wèi)著軟肋的重重封鎖悉數(shù)繳械，像花瓣鋪展開，柔嫩的蕊心曝露出來。

    “在害怕？”他問。

    他明白她的顧慮，那更不可饒恕。

    卻無繼續(xù)吵架的必要了。

    她破罐破摔，強橫地要將他往自己里面塞，有意用痛苦來懲罰他，也懲罰自己。但過于窄小的套戴不長久，她抬腰將他往外吐，橡膠就隨動作滑落，像死去的蟬蛻揉皺成小團。果然沒辦法戴。

    又只好直接做了。方才也是如出一轍的狀況。就算重來一次，也不可能停下來等。誰要等？她只聽見他叫得很媚，很浪，很大聲。長頸揚起，手臂向后苦苦支撐，眼光不敢逼視她。失控的姿態(tài)教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痛的還是爽的，甚至她最后都不好意思地出言提醒，“叫太大聲了。”

    沒人說話，他的聲音尤其明顯，浸潤著懸流的清響。木杵在爛熟的漿果里悶悶地搗，搗出發(fā)酵的酒精味。壞心情稀釋在醉意。情事的快樂并不來自于征服或掌控，而在于磨合，素昧平生的兩塊頑石終將磨成契合的情狀，分不出彼此。

    醉的迷霧底下，繚繞是迷人的香甜意。

    然而，這事情由她來做，總歸少了點風情，不夠香艷，有點單調(diào)，像多次測量取平均值的生物實驗，沒有佛心的和尚糊涂撞鐘。有時她也覺他不似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動情，是討好她，哪怕在興頭上也淡淡地疏離。他是這樣的性子。情欲本不該關(guān)他的事，他是溫柔地自甘墮落，宛若似一片不見邊際的月與水，教她悄無聲息地溶解。

    她終于有暇摸出一支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隨身物品里少了一樣東西，火。所以潮乎乎的，差幾分意。她將煙夾在指間，斷續(xù)敲他的肩。他問：要抽？然后從沙發(fā)旁的架上遞來一只用舊的琺瑯彩小方盒，點起微白的焰火。她問他是不是抽煙，他倒納悶她怎么抽上。她其實沒抽過，今夜是第一次。解釋這件事的時機忽焉溜走，再也沒法唐突提起。

    就像此夜她們相互都不知道自己是對方的第一次，回過味才訝異于此。

    她將煙含進嘴里，又吐出來，像囫圇嚼了兩口甘蔗，但只嘗出人工香精的調(diào)味，頓時就厭了，不想再抽。好像當自己變成成年人，成年人的世界就失卻曾經(jīng)的奇妙。那要丟掉嗎？她給他也抽了一口。他吸太深，紅著臉轉(zhuǎn)向一邊嗆咳，許久才學會怎樣只將煙納在嘴里。然后，云霧在他閉緊的唇間消失，再無動靜。她堅信是他私藏，想盡辦法撬開他的嘴，未散的煙飄出來，化細風照拂過她出竅的靈魂。

    兩個人各自冒煙，肢體相抱，似密宗供奉的雙身佛像。他說觀音坐蓮大概就來自于此。他胡說八道。觀音無所謂男女，雙身佛卻一半男一半女，男身慈悲，女身智慧。

    但看到佛像的圖片，她又有新的體會。菩薩實難分辨男女，但是有大小。什么大??？年齡？尺寸？她哪一樣都比不過他。他取笑她。這才是他的目的，老男人奇怪的攀比欲。小菩薩舉著手似要打人，大菩薩甘心為她低眉，卻又騙她，要她也將腿纏繞在他的腰間。

    她在電光似的一瞬里才忽然變聰明，哪里來邪門外道的典故，他又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