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皇帝雖已將眼中刺拔的七七八八，但朝中可用之人也所剩無幾，南宋幾乎年年都被前涼壓在下頭，不得翻身。若說他對此全無所動，也是謊話。古往今來，帝王有誰不想做天下之主，同旁人共享江山已是勉強，又何況是這樣被人踩在腳下。他自也有些壓抑不下的不甘，總做著有朝一日能將故土追回的美夢。只是他自上位來資質(zhì)平庸，又對上一代的功臣多有猜忌，從來容不下功高震主之人，即便是想預(yù)備著，也不愿再啟用從前的將臣。思來想去，便想了個法子，將王公貴族家中的幼子自小召到了宮里養(yǎng)著，一應(yīng)吃住習(xí)學(xué)也與皇子一起。說是伴讀，打的是從小教導(dǎo)這些孩子君父為天的心思，盼著有朝一日幼子長成，到了戰(zhàn)場上能完完全全為他所用?！?/br>
    “這些子弟日日被圈禁宮中，時日悠長，難免無聊。”

    鄭婉淡淡陳述道：“我是他們那時不錯的消遣?！?/br>
    “坦誠而言，我并不太在意那段日子?！?/br>
    “聽起來或許有些難以理解。”

    鄭婉眼眸微凝，似乎在回憶很久前的過往。

    她剖白道：

    “但其實，比起日日被那群貴族子弟折磨的時候，我更怕回到成日里被人關(guān)在院子里的時候?！?/br>
    “那時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br>
    她盯著自己的指尖，聲音有些迷茫的，幾不可察的，不確定性，

    “好像所有人都看不到我。”

    說話是沒有人回應(yīng)的，觸碰是會被快速躲開的，連目光都不曾被人接納過。

    仿佛她只是一團透明的空氣。

    整個庭院，只是野蠻荒草的天地。

    后來被允許去學(xué)堂后，被拖著瘋拽也好，被人接連追著踢打也好，身體上的疼痛反而更能讓她切實的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她逐漸確信，原來她也是能被別人看見的，同別人一樣的人。

    所以那時無論被折磨得多慘，甚至那位宮妃娘娘都皺眉勸她在院子中躲一段時間，鄭婉也仍是照常日日去學(xué)堂。

    她需要借此來確認(rèn)自己的存在。

    鄭婉從短暫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繼續(xù)道：“但人非板上魚rou，被欺負(fù)太多次，總還是會有些脾性的?！?/br>
    “我十歲那年，找準(zhǔn)了個機會出手報復(fù)，可惜沒得手?！?/br>
    她聳了聳肩道：“那次大約是真的惹惱了他們，我也差點就真的沒氣了。”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br>
    講到這里，鄭婉終于輕輕的，很放松的一笑，“也是那時叫我攀上了師父。”

    “那次的事鬧得很大，甚至驚動了皇帝，他大約也是覺得我已長到了十歲，就這么死了也不劃算，便勒令那些子弟不準(zhǔn)再整日將心思放在如何折騰我上。那位宮妃娘娘事后來探望，瞧見我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也有些不忍，便撥了位侍女來照顧我?！?/br>
    “那之后，小時候總追著我欺負(fù)的一群人也都逐漸各自出宮任職，我當(dāng)真是過了段很不錯的日子?！?/br>
    鄭婉垂眸，忽然輕輕摩挲了一下完顏異虎口處的繭。

    “時日悠長，”她笑了一下，“少主，其實我也曾偷偷練過劍的?！?/br>
    “但冤家路窄，皇宮就這么大，每年少不了要回京述職，總歸是有再遇見的時候?！?/br>
    轉(zhuǎn)折接踵而至，鄭婉停了停。

    “我那時懂得了，人決心做什么事前，也該明白日后有朝一日會因其再困囹圄?！?/br>
    “那時他們已不能動我，但我身側(cè)的侍女命如草芥，是殺了也無人在意的最卑賤的人，也是能用來立個下馬威的最恰當(dāng)?shù)娜诉x?！?/br>
    “總歸是陪了我?guī)啄甑娜耍也幌矚g連累別人?！?/br>
    她很平靜地闡述自己的過往，仿佛是兩袖輕松的過路人，旁觀了一出俗套的不大受人歡迎的戲碼。

    “下跪也好，求饒也罷，于我而言，從來都不是什么難事?！?/br>
    “可惜這些他們也都看慣了?！?/br>
    鄭婉淡淡道：“于是他們深思熟慮定下的籌碼，是要我同他們之一比劍術(shù)。”

    “若能贏，那侍女的命便能保住?！?/br>
    “我明白那些人眼中我手無縛雞之力，以此說來，也不過是要借此由頭好好教訓(xùn)我一頓。我也大體知道我身份特殊，學(xué)劍時已是避人耳目的境地，更不該袒露于人前，免生事端?！?/br>
    鄭婉頓了頓，道：

    “但人命終歸并非兒戲，我當(dāng)時是很想救她的。”

    “于是我撿起了那柄劍?！?/br>
    “男女生來力量懸殊，我雖勤學(xué)苦練，但也難逃下風(fēng)。”

    她淡淡呼出一口氣，

    “但我那時想，她一條人命就懸在我的指間，若是輸了，他們從前折磨我的那些路數(shù)，也會一分不剩的落在她身上。想到這些，我便總覺得又憑空生出幾分力氣，跌了便重新爬起來，衣衫絆步便直接扯開。反倒是他們顧忌著不能下死手，在劍鋒下被逼著步步退讓?！?/br>
    “少主知道的，”鄭婉笑了，“我不怕疼?！?/br>
    “那天的那把劍我越揮越趁手，簡直如有神助般，將那群人都驚在了原地?！?/br>
    她的目光落得有些遠(yuǎn)，“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贏?！?/br>
    “但我不知道，從前那位祁小將軍是很會使劍的?！?/br>
    鄭婉垂了垂眸，自嘲一笑。

    “也不知道這是南宋帝歷久經(jīng)年也無法平息的逆鱗。”

    她話語間的停頓變得有些長。

    但情緒并不悲傷，也沒有任何哽咽的跡象。

    仿佛只是在旁觀旁人的舊事。

    她的話說得很簡單，沒有詳述其中折磨，大約在她眼中，這些起伏只是能被一筆帶過的平淡。

    “我從那天開始便沒辦法再碰劍了。”

    “至于那個侍女的命，”鄭婉眉頭輕輕一凝，靜了片刻，最終坦然道：“我也未曾留住?！?/br>
    “這世道總是如此?！?/br>
    鄭婉盯著自己的指尖，

    “有人麾下千騎萬將，無所不能，有人只能甘為掌中蜉蝣，死生尚難自控?；蛟S眾生自有其譜好的路要走，生來只能做顆棋子的人，自然無法再去討求既定以外的東西。”

    “但我偏偏不想認(rèn)命。”

    窗外的風(fēng)絲絲縷縷匿進(jìn)來，吹得她的臉頰有種失血的白，“仁義道德，倫理綱常，孔夫子嚼爛了的那些話，我并非沒有學(xué)過。但一路走來，我眼前所見，只有尸橫遍野，貧賤不得生。”

    “既如此，我又何須遵從這些套頸之詞?！?/br>
    說得再天花亂墜，也不過是上位者借圣人之語規(guī)訓(xùn)臣民的手段，那些本就被榨干了血的人，若只因只言片語便任其予取予求，豈不可笑。

    “那么，鄭婉，”

    漫長的沉默后，完顏異輕輕一碰她泛著涼意的指尖，忽然發(fā)問，

    “行至今日，你可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