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凌湙從驛站里道別之后，他一開始也沒把目光聚集在那個小孩身上，可有一天兩人就巧在后花園的亭子里遇上了，他當(dāng)時掃了一眼，那枯黃的小臉，瘦脫相的兩個大眼睛瞪著人時，有種鬼般的陰森，走路都一搖一晃的不穩(wěn)當(dāng)，看著就不像能活到成年的，當(dāng)時他就奇怪上了，因為見過這人的成年模樣，萬沒料他小時竟是這般不起眼，一副誰都欠了他的樣子。

    按理他不該這樣惶然的，以他五叔的兇悍，那個當(dāng)年取代他的孩子，在他五叔駐進京畿時就沒了影，去向不明，就是到他身故前的那段時間，也都沒有那人的消息。

    他不該在意一個挑不起事的無用者，可這事憋在心里，又實在讓人睡不著，太荒謬了，怎么會有兩個身形模樣差不多的孩子，來往于他家而無人發(fā)覺？

    寧振鴻甚至都說不清那個孩子到底像誰，似是綜合了凌家人的眉眼，但當(dāng)時京中更有贊他有閔仁太子遺風(fēng)的說法，贊段大學(xué)士教的好，竟也教了個如此風(fēng)華顯俊的公子出來。

    到他五叔進京，閔仁太子一案已經(jīng)翻了，凌家平反，發(fā)還府宅錢財，現(xiàn)在想想，整個事件當(dāng)中，只有他和他五叔最倒霉，因著那個小孩，人生逆轉(zhuǎn)。

    寧振鴻咬著牙，將自己第二回撞上那個孩子的事，前言不搭后語的全寫在了紙上，他得讓他五叔知道，凌家那幫老娘們可能在合著伙的騙他，叫他千萬小心防備著她們，別再叫人哄了。

    他急??！

    他又不是個真小孩，那第二回撞上的孩子，雖然也是一副瘦脫相的模樣，可腿腳是穩(wěn)的，眼睛里透著懵懂的天真，見著他竟試圖與他打招呼，看見他手里的蜜餞盒子，讒的眼睛直放光，墊著腳的要往他面前來，好懸是被身邊人拉住了，可寧振鴻看的非常清楚，那個眼睛干凈的小孩與眼睛里盛著陰森之意的小孩子，不一樣，如果因為世事變遷，讓人眼神有所有變化，那他更愿意相信，第二次撞見的那個小孩，才是他成年后見到的那個。

    可恨他在家里人微言輕，大家都當(dāng)他討厭那個孩子取代了五叔的身份，對他的話只當(dāng)氣話般一笑而過，此后竟替那孩子換了住處，不叫他們再有遇上的機會。

    寧振鴻恨不得搖著他爹的肩膀，告訴他，五叔將來的成就，叫他不要只顧著眼前，如此目光短淺，寧侯府的爵位，從頭到位，根本落不到他頭上，能有命活著就是燒高香了。

    可他不敢，怕被人當(dāng)成鬼上身的妖孽給燒了。

    凌湙先時還皺著眉頭，來回看了這前言不搭后語的信紙，等細品味出其中的意思后，忽然腦中就跟有靈光閃過一般，突的就從桌前站了起來，似嫌屋內(nèi)不夠明亮，提了腳就往窗前去，又發(fā)覺外面天也暗了下來，敢緊急促的叫了蛇爺，“來人，蛇爺，點燈，多點幾盞?！?/br>
    幺雞已經(jīng)得到消息守在了偏廳，聽凌湙叫，忙沖進來瞪著眼睛問，“干啥？哦，哦，點燈，來人，點燈?！?/br>
    蛇爺也跟后頭聽著差，聞言也不知道凌湙想干嘛，忙領(lǐng)了人張手點燈，連著偏廳都一起點了個燈火通明，凌湙就又靠著燈火，細細看了一遍寧振鴻遞來的信紙，看著看著，突的哈一聲，拍著就大笑出聲，嘴里高喝，“好小子，五叔謝謝你?！?/br>
    怪不得酉二酉五兩個到現(xiàn)在找不著人，原來竟這么李代桃疆的，混在了他們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凌湙拍著信紙，一時笑一時冷哼，臉上神色變幻，最后都定格在了狡獪的獰笑上。

    很好，太好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呼~！

    凌湙一腳蹬開偏廳半掩的門，大步出了府，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呼嘯一聲喚了閃獅，整個人如電射上般跳上了馬，一夾馬腹，嗖一聲就沖了出去。

    幺雞跟后頭直瞪眼，被蛇爺踹了一腳，才哎呀呀的叫，“等等我呀！哎喲，小鰍子，小杜子……”叫著人，也跟著呼哨喚了越刎，跳著直拍馬腹，也跟著跑了。

    一行人直往北門出，得得得的馬蹄驚了歸家的百姓，酉一和甲一也駐足觀望，不知道凌湙帶著人去哪里，跑的這般急迫，連招呼打了都沒回，好在蛇爺跟后頭解釋了一句，“五爺跑馬去了?！?/br>
    凌湙俯身于馬背上，整個人貼緊馬身，埋頭直往前跑，胸中先時的郁氣和后爾的暢意，交替著借由奔馳的快馬發(fā)泄消散，呼呼風(fēng)聲兜著頭臉撞過來，凜烈呼吸聲縈繞耳側(cè)，他對著天上的冷月，追逐著上空流逝的星子，跑的胸膛熱意鼓漲，跑的直如夸父追日，凌湙砰的笑出聲，忽爾又咄咄的吼出口，一嗓門燎了半空回響，人聲蕩在空曠的四野里，引出遠處覓食的狼嚎。

    幺雞領(lǐng)著刀營幾人，眼睛直盯著前面快如閃電的凌湙，邊跑邊嗆著嗓門叫，“主子，你慢點，他們腳力跟不上。”就是越刎的腳力都跟的勉強，梁鰍和杜猗幾個已經(jīng)落了一大截。

    凌湙發(fā)散了一把胸中快意，繞了一大圈又往回兜，幺雞領(lǐng)人認命的也跟著兜圈掉頭，又眼睜睜的看著凌湙瘋了般跑的只剩下個影子。

    凌湙這一腳就兜回了城門樓，翻身從馬上下來，幾步就跳了上去，搭腳坐在丈高的燎望臺上，眼睛望著京畿方向，呼呼的喘著氣，忽然，就張嘴嚎出一句氣勢澎湃的歌子來。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無雙……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少年人的嗓子，倒底不夠醇厚，可氣勢昂揚的調(diào)子彌補了這份缺憾，晚歸的百姓，愕然駐足在此的新營兵丁，以及后面緊追而來的幺雞他們，都紛紛仰了頭，目光緊緊攫住城門樓上那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