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上耳機(jī)，倚著路燈桿在手機(jī)上背了幾百個單詞，又去四處踩點(diǎn)，熟悉附近環(huán)境，打探有沒有好吃的飯館。沒準(zhǔn)還可以一起吃個晚飯。

    終于熬到了兩點(diǎn)。

    畫館開門，排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多了起來。

    他坐在長椅，眉眼漆黑，視線好久才從門口的人群移開。

    她應(yīng)該會來吧。

    周斯禮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jī)訊息，始終沒有彈出她的消息。

    過了好一會，他看了眼對面街道的店鋪，直起身，離開。

    黑色車子緩緩?fù)Ｔ诼房?，許嘉比對著他發(fā)來的照片，找到了他說的地方?？匆婇L椅上空無一人，她站在原處，目光一瞬就涼了下去，直接打了周斯禮的電話。

    電話一接通，許嘉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回車上，“周斯禮，要是讓我等多一秒你就等死?！?/br>
    話音一落，隔著馬路，她看到了對面的少年，四目對視，他捧著花，朝她招手，眼中閃爍著堅定的目光。

    “你別生氣，我只是去了趟花店。”

    第35章 春光

    不要被“爸爸”找到。

    “爸爸”變成了棉花糖人, 臉可以扭曲變形。他會在花園里出沒，會在深夜的鏡子里跟她招手，會在夢里詢問要不要一起去旅游。盡管兩人身形相似,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爸爸。

    漆黑的世界出現(xiàn)一條發(fā)亮的狹縫，女人尖細(xì)的聲音從中滲了進(jìn)來。

    “你藏在這干什么, 讓我找了半天！”

    許杏彎腰站在櫥柜前, 將小女孩拽了出來。

    ……

    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窗簾。

    她陷入了另一個純色漩渦。

    身旁傳來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的聲音，有人給她戴上了腕帶將她固定在床上, 冰涼的針筒扎進(jìn)皮膚里, 陌生的液體會沿著血管通向哪個地方，仿佛失去對疼痛的感知能力，她連眉都不皺一下，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喪親給她留下了嚴(yán)重的童年創(chuàng)傷, 產(chǎn)生持續(xù)的恐懼, 焦慮, 加上沒有及時地安撫，她有嚴(yán)重精神障礙, 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覺, 建議留院治療?！?/br>
    這一留是兩年。

    隔壁病房有一位年輕的女人, 曾將她當(dāng)作自己的女兒, 在她經(jīng)過門口的時候會將她拽進(jìn)病房里, 把她綁起來, 不厭其煩地一直, 一直為她梳頭。

    走廊上碰見陌生大叔，會沖上來要掐住她的脖子, 自稱是這里的主宰，她必須要獻(xiàn)上她最珍貴的禮物。但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條命了。

    還有個小男孩，半夜總嘗試逃出去，經(jīng)常驚醒夢中的她。如果逃跑失敗，他會捧著個童話書，一直念到太陽升起。

    她在這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出院當(dāng)天，還給那些人分別送了不同回禮。

    簡練而冷淡的寬大辦公室里，她坐在沙發(fā)上，桌前被放了杯水，有人在她的對面坐下，詢問幾個問題。之后，許杏匆匆來到，和醫(yī)生進(jìn)行交談。

    “你可以帶她出院了，總讓她留在這也不是個事，孩子還是要上學(xué)的。你也別總忙你那跨國業(yè)務(wù)了，分點(diǎn)心在她身上?！?/br>
    “說得輕巧，我哪里有那功夫養(yǎng)她？你替我養(yǎng)我都感激不盡，說真的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每個月會給你撥款?！?/br>
    “這像話嗎？走走走，你趕緊出去。”

    兩人壓著聲一來一回，許杏走出隔間，見她還靠在沙發(fā)上睡覺，松了口氣：“別睡了，走了。”許嘉睜開眼，完全清醒。

    兩年不見，她們隔空打量了一會彼此。

    不合適的寬大衣服套在身上，她微微仰起的臉龐膚色呈病態(tài)的白，一身氣質(zhì)沉寂如冬日枯木。許杏倒了回去，質(zhì)問劉靜安這個醫(yī)院是不是虐待病人不給飯吃，要告他們這個無良醫(yī)院。

    劉靜安當(dāng)即把她趕了出去，“我們食堂飯管夠！你這個無良姑姑還好意思倒打一靶？”

    和社會脫節(jié)兩年，她再次回到學(xué)校，也有同學(xué)爭著送她禮物：椅子上的膠水，無端多出的衛(wèi)生值日，還有廁所背后的議論等。

    他們送的禮物越發(fā)新奇不同，送禮的原因?qū)映霾桓F。

    最后一次，有人上前要扇她耳光，只為試探她會不會有反應(yīng)。她婉拒了這個禮物，站在樓梯上俯看他如何抱著膝蓋痛哭流涕，隨后，她從樓梯上走下來，摸出小刀，準(zhǔn)備也送他一個禮物。

    她時常忍不住地想，難道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精神病院？

    無論在病房，學(xué)校，還是家里，都沒有感覺到不同。

    無趣，枯燥，寂寥，單一。

    她仿佛至今仍在黑暗的櫥柜里，不明白一切存在于她的意義。

    出院那天，她走出辦公室時，余光被一抹明亮的顏色吸引去。柜子上擺有插著鮮花的花瓶，綠葉滿枝中，叫不出名的黃花開得張揚(yáng)鮮艷。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眼前的畫面與記憶重疊，許嘉抬手輕觸花瓣，認(rèn)出這是記憶中的那抹明亮的顏色，“這是什么花？”

    周斯禮見她感興趣，喜出望外：“你問的是哪朵？這里有黃刺玫，小雛菊，月季……別的我不知道。”

    許嘉只記得顏色，忘了那花的大概樣子，不過沒太在意。幾秒后，她轉(zhuǎn)過身，作勢離開。

    周斯禮再次將花遞到她眼前，“你不喜歡嗎？為什么，不好看嗎？”

    許嘉沒看一眼，徑直推開。

    她不要，他只好自己抱著花，自己在買之前就已經(jīng)做好被拒絕的準(zhǔn)備。

    畫館門口，喧鬧人群中，有一處格格不入。

    女生面色冷凝，眉眼間積滿陰沉，不急不慢隨著隊伍往前走了一步，她扯了扯唇說著什么，身旁的高個男生抱著花彎下腰聽，唇邊總噙著一絲笑意。兩種截然的氣氛融合，難免讓人感到突兀的違和感。

    畫館有三層，其他游客走走停停，偶爾會在畫前駐足，欣賞其中藝術(shù)之美。周斯禮和許嘉倒是從館口直接走到最后一層，這個過程只花了三十分鐘。

    期間，兩人還去熱成像儀前拍了張照片。

    所謂熱成像儀，就是將人體發(fā)出的熱像變?yōu)榭梢姷亩S圖像的儀器，現(xiàn)在許多藝術(shù)展都會擺放一架這樣的儀器，供游客使用。熱成像的元素還被不少設(shè)計采用。

    周斯禮站在儀器前，點(diǎn)擊屏幕付款，打印出圖片。許嘉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邊拿著那張圖片，邊朝她走來。

    “好了，我們走吧?！?/br>
    這一層還剩下幾幅畫沒看。周斯禮不懂畫，僅能做到的是視線在上面掃一圈。至于發(fā)表見解什么，他不會，且完全沒想過。不懂裝懂，硬裝風(fēng)雅只會更顯他的愚蠢。

    原以為許嘉會對畫展感興趣，但一路走下來，她也僅是掃了一眼。

    忽然，有一副畫吸引去周斯禮的注意。

    身旁的人不作聲地遠(yuǎn)離，許嘉面色有些不虞，朝他看去。

    四周無人，他獨(dú)自正站在一幅畫前。那幅畫大面積的綠粉色調(diào)，春意盎然，他捧著花看得認(rèn)真。這突然讓她想起這個畫展主題，如春新生的詩篇。

    “它的標(biāo)題，很有意思。”

    感覺到有人靠近，周斯禮笑著轉(zhuǎn)過頭，一字一頓念出，“請你和我相遇?！彼床欢嫞€是能看懂畫旁邊的簡介序言。

    相遇本就不易，所以，在一切故事開始之前，就先請你和我相遇，這已是萬幸。

    周斯禮念完序言，才想起她不愛聽這些廢話，他低頭打量身旁人的神情。她一直都是這幅興致缺缺的模樣。

    “許嘉，你既然對畫展沒興趣。那你……今天為什么會來？”

    “答案還不顯而易見嗎？”

    她薄唇輕啟，臉上沒什么表情，周斯禮沒法做到像她這么從容。沒聽見他的聲音，許嘉頭微微偏了一下，朝他望過來。

    只見他緩緩舉起花擋住她的臉以及視線。郁蔥的葉片間，不僅有綻放的花，還能看見羞紅耳朵一角，嗓音清冽：“……別說這種令人誤會的話?！?/br>
    時常讓他誤以為她也喜歡他，但事實反復(fù)提醒他并不是。如果她喜歡他，大概率不會拒絕他的花。

    許嘉掃了一眼對方，沒有言語。

    她的確對他感興趣，但也只是感興趣而已。

    說不出話就裝傻，這是周斯禮慣用的伎倆。

    她移開視線，忽地，看清某處時眸光陰沉了幾分。

    周遭變得鴉雀無聲，周斯禮感到奇怪地將花挪開，看見她定定地看向遠(yuǎn)處，他順著她的方向看去——是一位女人抱著女孩，駐足于畫前，她指著畫，溫聲細(xì)語講解畫的某一處大概用了什么顏料。

    他很快認(rèn)出這是全家照上的女人，她的母親，據(jù)他猜測，名字還可能叫趙楹瀲。

    大概是感受到他們的視線，女人轉(zhuǎn)過頭來。

    周斯禮將失神的許嘉輕輕一帶，轉(zhuǎn)過身，擋住她的視線。

    許嘉才回過神來，不自覺抓緊他的袖子，借用他的身體擋著自己。好在女人并沒有懷疑，沒過多久，帶著女孩離開了這里，去下一幅畫前。

    許嘉稍稍歪了腦袋，露出一雙眼，看著女人和男人會和。視線冰涼而陰郁。

    “你還好嗎？”見她狀態(tài)實在不對勁，周斯禮抿了抿唇，“需要我做什么嗎？”

    “……不用，”許嘉神色不太冷靜，松開了他的袖子，“我們離開這里。”

    他還是第一次見許嘉這樣的狀態(tài)，魂不守舍，臉色大變。離開前，他再看了一眼那一家人，心下有了猜測——她的母親疑似再婚，有了新的生活和家庭。

    -

    這不是周斯禮想要的結(jié)果。

    周斯禮本來是打算今天用無微不至，細(xì)心體貼的品質(zhì)打動許嘉，無論是在畫館參觀，還是去圖書館，抑或著在咖啡廳里談心，他都在腦海里提前想好了今天的流程。

    而不是用三十分鐘逛完畫館，出來之后直接坐上回許嘉家的車！

    五分鐘前，兩人從畫館里出來，周斯禮提議要去咖啡廳，話畢，一輛車停在了眼前。有人從車上下來，拉開車門，示意兩人坐進(jìn)去。

    許嘉站在他身后，“進(jìn)去?！?/br>
    “去哪里？”

    “一個地方?！?/br>
    一坐上車，車子開始發(fā)動，在他不依不饒地提問下，許嘉這才回答，“我家?！?/br>
    “這不行?！敝芩苟Y一聽，就想立馬下車，卻發(fā)現(xiàn)車門早已被鎖上。

    許嘉不明所以，冷眼看他，“為什么拒絕，去哪里不都一樣？都是兩個人?！?/br>
    他扒著車窗，隨后聽見她說：“演這么久的過家家，已經(jīng)夠了?！?/br>
    “過家家？你覺得我們今天在過家家？”周斯禮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不是嗎？扮演兩個無趣的角色，在無趣至極的畫館沒有意義的走來走去，結(jié)果只得到一張廢紙?！边€看見了趙楹瀲和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