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gè)僧人一眼看到死在雪地中的空法，大驚失色。

    洛襄行至空法尸體前，一步踩碎了半埋在雪地中的兇器尖石。他斂袖從巖壁摘下一枚尖刺的冰棱，示予眾人后，擲在地上，道：

    “空法勾結(jié)北匈，殘害女子，已就地正法?！?/br>
    眾僧唏噓，只當(dāng)是他是死于雪崩，惡有惡報(bào)，紛紛垂頭道一聲“阿彌陀佛”。

    朝露有些恍惚，他一面斥她殺人，一面卻還為她脫罪。

    “殿下！”

    下一刻，她聽到鄒云的聲音，緩緩回頭。

    少年將軍一身銀甲，被雪浸染明光熠熠，臂上綁的盡是她沿途留下的衣料，紅纓飛揚(yáng)。

    她恍惚了一下，被他的手臂猛地一把扶住了肩，他焦急的目光上下掠過她：

    “殿下，可有受傷？”

    一聲聲喚，她才知并非虛無。

    一根玉杖敲了敲鄒云覆在她肩頭的手，鄒云才頓覺失禮，松開了她。

    “這佛窟，果真別有洞天啊?！膘逵P(yáng)了揚(yáng)眉，咬字重音在“別有洞天”上，眼神逡巡，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她泛著淡淡緋紅的面頰。

    朝露心緒不寧，總覺得戾英意有所指，轉(zhuǎn)而問道：

    “此地雪崩，我都以為要死在這兒了。你們是怎么找來的？”

    “鄒兄弟為找你，可費(fèi)了不少心力呢?！膘逵⑿α诵?，輕舉玉杖，別開二人。

    鄒云被他的玉杖抵著腹，頗有幾分不耐，還是回道：

    “雪崩把洞門封死。我們尋了幾個(gè)山賊，他們之前挖了一條密道通過各個(gè)洞窟，專門用來偷盜佛洞中的金箔。找到這第二條通路，真乃天意，殿下大難不死，必將福壽綿長?！?/br>
    她望著被僧眾簇?fù)碇穆逑?，劫后余生的喜悅漸漸化作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淡淡的悲哀。

    或許就是天意罷。她方才滿心思量之事，永不可能開口了。

    出了這間洞窟，他繼續(xù)做佛子，她還是烏茲王女。兩顆星辰偏離了軌跡，短暫的交匯后，終將回歸原本的路線。

    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心有不甘的朝露掠過鄒云和戾英，緩步朝洛襄走去。

    她知道，這一句話，她今時(shí)今日不問出口，便永遠(yuǎn)不會(huì)再問。

    “襄哥哥……”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在一片啜泣和私語中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可洛襄卻聽到了。

    他緩緩側(cè)過身來，目光穿過人潮中望向她。

    “出去。”洛襄似是有所預(yù)感，淡淡一聲令下，所有圍繞著他的僧眾應(yīng)聲避退。

    佛窟冷寂下來，層雪仍在消融。庇佑的佛像倒下碎裂，敬畏的神祇消亡不再，如同往日恢弘的佛國崩塌。

    一片斷壁殘?jiān)?，朝露開口道：

    “襄哥哥，你可有想過不做佛子？”

    她的聲音像是珠玉，一顆一顆落在他心頭。他定定地看著她閃爍的眼眸，反問道：

    “你想讓我還俗？”

    朝露話已出口便已后悔，此時(shí)一聽到他沉靜的聲線，便愈發(fā)怔在那里。

    是了，佛子若是要還俗，定是得有一個(gè)了不得的理由。

    而她，不足以成為那個(gè)理由。

    若是她此時(shí)拋出兩人在洞窟中所為之事，勢同強(qiáng)迫他還俗，放棄一生理想，與她前世害人害己的那一套也并無分別。

    她垂首頓了半刻，又抬起頭望著他，面上已恢復(fù)了冷靜，嘴角扯出一絲笑意來，道：

    “你誤會(huì)了，我自然不想你還俗。我希望哥哥能順利成為佛子。畢竟，我還需佛子倚仗才能活下去?！?/br>
    “我所行，都是為了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洛襄沉默了半晌。

    她強(qiáng)調(diào)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他一直深知，在烏茲王庭屢次相救，是為了讓他帶她離開王庭；與他一道回到王寺，是因?yàn)橐用撏跬サ目刂?；在萬千僧眾面前說戀慕于他，也是為了能留在王寺，在他的蔭蔽下躲避追兵。

    每一個(gè)理由，都合情合理。從始至終，她只是需要佛子的庇護(hù)罷了。

    “你只有是佛子，才能護(hù)住她。脫了這身袈裟，你就什么都不是。你若什么都不是，又拿什么她護(hù)她一生一世？”

    最后一次見到洛梟時(shí)的話又在腦中回蕩了一遍。如此簡單明了的道理，他怎會(huì)窺不破。

    終究是，幽夢誤人。

    心底好似有什么微茫的期待一瞬湮滅了，眼中翻涌的波瀾已盡數(shù)隱在沉黑的眸子之下。

    “好?！彼c(diǎn)頭應(yīng)道，“三月之后，我正式繼任佛子?！?/br>
    “我定會(huì)來看的?！彼残Φ?，“到時(shí)候，襄哥哥穿玉白色的袈裟最好看了?！?/br>
    “佛子的儀典，服制應(yīng)是大紅緋色?！彼烈髌?，望向她水光熠熠的清眸，淡淡道，“但，我可以穿玉白色?！?/br>
    語罷，他望著她黯淡的眸子又倏然亮了起來，朝他伸出一只小指來，微微揚(yáng)起頭，露出下頷好看的弧度，笑意輕淺：

    “我們拉勾，一言為定。”

    洛襄沒有動(dòng)，眸光極淡，只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一勾。

    少女已迫不及待地撩開他被風(fēng)鼓起的袖口，纖纖小指探入其中，如一把銀白細(xì)鉤，輕輕勾了勾他蜷在袖中的手指。

    熟悉的柔軟，纏繞的指尖。

    洛襄被她牽著，輕輕“嗯”了一聲：

    “一言而定?！?/br>
    誓言既成，她欣然抽了手離去。洛襄也收回目光，眼簾垂下之際，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袖下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