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一個心上人。他若是戰(zhàn)死在高昌，我也絕不獨(dú)活！”

    洛梟腳步頓住，緩緩回身，望著她執(zhí)拗倔強(qiáng)的模樣，心中如利刃絞過一般。

    “好！好啊露珠兒！”

    他忽而放聲大笑，聲色喑啞，如覆冰霜：

    “我不過離開一年，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以死威脅你三哥？”

    少時，你我相約同生共死，今日，你卻要為他，與我決裂？

    “當(dāng)初，為了你一生幸福，我拼盡全力，送你逃出峽口，卻要落得今日結(jié)局？”

    夜風(fēng)自帳幕的罅隙間吹入，在二人之間翻涌如潮，無止無息。

    朝露凝望著一步之遙的洛梟。他高大的身姿消瘦不少，一身密不透風(fēng)的玄衣覆滿皮下嶙峋骨節(jié)和猙獰傷疤。

    對三哥兩世以來的愧意，對洛襄無法宣泄的情愫，對戰(zhàn)火中高昌萬民的憐惜，在一瞬間同時迸發(fā)而出。

    “三哥……”朝露心中翻江倒海，說不出話，只覺喉間一股腥甜再難自抑。

    猝不及防之間，她“唔”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露珠兒！”洛梟聽到聲響，猛然轉(zhuǎn)身，大驚失色地扶住了她。

    “三哥，對不起……”朝露咽下一口血，抹去唇角溢出的血痕，輕輕握住他慌亂的手，哽咽道：

    “其實當(dāng)時，我回去峽口找你了，那里尸山血海，我沒能找到你，每夜都會做噩夢……”

    洛梟心下一顫，微微俯下身，扶住她纖瘦的肩頭。

    “別怕，三哥回來了?！彼穆曇魷睾拖聛?，“有三哥在，沒有人再敢動你一根毫毛?！?/br>
    朝露本不想哭，可看到洛梟伸手時腕上露出的燒痕，眼眶微微發(fā)澀。

    “你四處征戰(zhàn)那么多年，流了太多血，死了太多人了，露珠兒心里難受……不想，再看三哥打仗了……”

    洛梟見她眼尾漸變濕紅，一下子愈發(fā)手足無措起來，低聲道：

    “露珠兒別擔(dān)心，待三哥攻下了高昌，便和你回烏茲去，從此就不打仗了?！?/br>
    “為何一定要攻下高昌？”朝露抬頭看他，眼角掛著淚珠，雙眸朦朧。

    “北匈單于對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墒郎夏挠袩o端的恩情……”洛梟目露憂色，面容凝重了幾分，口中仍是輕描淡寫，“我需得幫他奪下高昌，才有自由身?！?/br>
    洛梟望向她明亮的眼眸，終是笑了一笑，道：

    “到時候，我和露珠兒回到烏茲，就像從前那樣，夏天縱馬放鷹，秋天縱犬打獵?？珊茫俊?/br>
    朝露一怔，心中想起和洛襄一道游歷西域的約定，挽著他小臂的手松了松，過了片刻才點(diǎn)點(diǎn)頭道：

    “三哥說什么都好。”

    洛梟沉默，望著她發(fā)白的唇色，心中難安，命人請了軍醫(yī)來為她治病。

    軍醫(yī)大多乃族中巫醫(yī)，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口中咒語，念念有詞，一并燒了幾張符紙，搞得帳中烏煙瘴氣，火星子亂飛。

    朝露實在累極了，心中憂心高昌戰(zhàn)事，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洛梟獨(dú)自守在她的榻前，面上陰沉得像是要落雨。他凝望她的睡靨，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掌中那塊鴿血石。

    光線在指間折射，黑沉沉的眸映著燭火，明昧不定。

    露珠兒，說到和三哥像從前那樣，你猶豫了。

    一別經(jīng)年，為何猶豫？

    ***

    一連數(shù)日，洛朝露在帳中休憩。

    自那一回吐了血后，這幾日來她在營中渾身無甚力氣，往往一睡就是一天，醒來便也是昏昏沉沉。

    洛梟整日在輿圖前排兵布陣，寡言少語，整個人透著一股秋風(fēng)落葉般的肅殺之氣。

    他厲兵秣馬，鐵了心要攻下高昌，無論她如何勸說，都無濟(jì)于事。他也不再斥責(zé)她，只獨(dú)自背過身猛咳不止。

    如此下來，她怕他被自己氣壞身子，也不敢再說一句退兵的話。

    半夢半醒之間，她聽到幾聲刻意壓低的啜泣聲。

    朝露睜開眼，望向榻前，她帳中新來的侍女垂頭在哭泣。

    此二人是洛梟叫人從流民中找來兩名女子照顧她起居。

    “怎么回事？”她問道。

    “求姑娘，救救我們的父兄……”二人跪地，朝她不停地叩頭。

    轅門外時不時傳來嗚咽的哭聲，如同絲線扯動她的耳畔。

    洛朝露心中一動，從榻上斂衣起身，走出帳子。

    帳外，已是金烏西墜，落日熔金。氤氳的暮風(fēng)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天際處，晚霞留有一片朱赤，漸被暗色吞噬，殘紅照落大地，連綿的軍帳似是被茫茫血霧籠罩。

    洛朝露穿過這片血霧，看到轅門外橫七豎八跪倒了一片。

    都是戰(zhàn)亂中的流民。

    自北匈出兵高昌以來，各處皆是流離失所的百姓。

    北匈騎兵以迅猛神速著稱，只因一路輕騎南下高昌，根本不攜輜重。一路攻城掠地?fù)寠Z周邊城鎮(zhèn)的余糧充作補(bǔ)給，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

    適逢夏旱，大多糧倉枯竭。加之高昌騎兵在洛襄的計謀下暗地里堅壁清野，余糧一部分被逃難的流民帶走，余下無人的糧倉徑直燒毀，不留一分給敵軍。

    北匈軍已近缺糧關(guān)口。

    攻伐高昌王城的重要時機(jī)，軍中不可斷糧，每日便有派出去的游騎掃蕩流民，不肯交糧的會被就地坑殺。

    每每有人想要四散而逃，被立于瞭望臺的弓箭手發(fā)現(xiàn)，即刻引弓瞄準(zhǔn)，一箭射中，跌倒在地，再也邁不開步子，一動不動，聲息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