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的漣漪一圈圈蕩開，映出來人修長挺拔的身姿，好似一道虛幻的泡影，卻又真實(shí)不虛。

    水位不過到他股側(cè)，翻涌的污水將他干凈曜目的一身白染作暗沉的墨色。

    仿佛前方是煉獄冥河，他也會(huì)如此奮不顧身。

    他來了。

    洛朝露想忍住淚，可眼簾前已是朦朧一片。

    身間一松，束縛她四肢的繩索已被解開。他伸手，毫不猶豫地將她攬入懷中。

    這一刻，他不是佛子，不是國師。只是一個(gè)想要保護(hù)心愛之人的男人。

    朝露失力一般倒在他懷中，她抬首，兩行清淚已不受控地落了下來，望著他。

    面龐清癯，眼窩深陷，黑白分明的眼瞳布滿血絲。

    他一言不發(fā)地向她伸出手，拂去她發(fā)上的水珠。只見手指消瘦，骨節(jié)嶙峋。

    “襄哥哥，我不是妖女?！彼酥浦黹g的哽咽，輕聲道，“我從未想讓你破戒。”

    “我知道?！彼c(diǎn)頭，聲音又低又沉，隨著水牢的波紋，竟發(fā)著一絲顫意：

    “你近日，夜夜來浮屠塔，不僅僅是為了離別前與我相守，是不是？”

    “你是想要為我掩蓋什么？”

    朝露艱難地翹起唇角笑了笑，眼尾勾起，還有一絲蒼白的得意：

    “自昭明逝去，昭月日漸瘋魔。我的人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搜集證據(jù)想要讓你身敗名裂。我不能讓她用你的隱疾對付你，你那個(gè)每逢月圓就要發(fā)作的病……一旦揭露，一定會(huì)被世人當(dāng)作邪魔?！?/br>
    她重重地?fù)u著頭，秀眉擰起，執(zhí)拗且堅(jiān)定：

    “我決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br>
    “這是我許下的誓言。我必須要做到?！?/br>
    她不能讓他因此被信徒唾棄，她承受過千夫所指的痛苦，她不想他也承受一遍。

    他那樣好，就是值得千人景仰，萬人叩拜。

    朝露朝他擠出一絲笑，由衷地道：

    “佛子就該高坐神壇，不染塵埃。如今一來，你既可以做佛子，又可以濟(jì)世度人。世間就有兩全之法。”

    她垂著眸，濃密的羽睫上帶著細(xì)小的淚珠在顫動(dòng)，嘆息聲在風(fēng)中幽不可聞，忽又抬眸望他，清晰地道：

    “只要我認(rèn)了罪，你成了佛子，我不過是你的一場劫，很快就過去了?！?/br>
    水波瀲滟，柔光浮動(dòng)。

    洛襄渾身僵直，眸光在水波中明滅不定，如有暗潮洶涌而來。

    來此之前，心中若有山岳壓心那般沉重，渾身的血脈仿佛被壓迫得麻木無覺。

    可此刻，心口像是被一雙無形的鋒刃狠狠絞緊，生出一股鈍痛來。

    她以自身為誘餌設(shè)下這一場局，就是要將他從昭月的陰謀中摘出來。

    一道妖女誘佛子的障眼法，騙過了所有人，掩蓋了他那不可與人道的隱疾。

    他太過遲鈍，渾然不覺。

    身間似有一道熱流炸開，在五臟六腑間游走。他像是掙脫了牢籠，四肢百骸破冰而出，忽然猛力地抱住了她。

    用力之大，像是要將她鉗制不離。用力之大，她能感到他渾身都在顫抖。

    他眼眸漆黑如夜，血絲似在暗燃，聲音沉定：

    “你何錯(cuò)之有，為何要認(rèn)罪，為何要受刑？”

    她喉間有幾分窒澀，艱難地說道：

    “前世今生，我引你身陷欲海，我深覺自己罪孽深重……我夜夜做噩夢，夢見到處都是火海，我淹在烈火中，身體被燒得只剩下骨頭了。所有的皮rou腐朽后又長出來，再被燒毀……我就該下地獄的。”

    “胡鬧。”他深深凝視著她，一字一字道：

    “是我肖想你，是我褻瀆你。所有罪孽，皆在我一人。”

    愛欲之人，猶如逆風(fēng)執(zhí)炬，此燒手之痛，因他而起，該由他一人來承受。

    朝露沉默不語，只是朝他攤開手，掌心有一朵半開焉了的梔子，她的指尖拂動(dòng)花瓣上殘留的露珠，忽然問道：

    “襄哥哥，他們說我是西域第一美人。你說，我好看嗎？”

    “美不勝收?！彼稳堇仟N的她，心中有幾分酸澀。

    朝露不動(dòng)聲色，指甲越扣越緊，嬌嫩的花瓣被掐破，很快失了顏色，皺痕遍布，搓揉得不成樣子。她繼續(xù)道：

    “可若有一天我人之將死，形容枯槁，容色衰微。你對我的欲念消散，愛意難道不會(huì)隨之磨滅？”

    她沒有抬頭看他，纖手輕輕一揚(yáng)，掌心枯萎的花瓣，隨風(fēng)散去，零落成泥，碾作塵土。

    “色衰而愛弛。待情愛淡去，心動(dòng)不再，你會(huì)不會(huì)后悔入紅塵，后悔背棄佛道，顛倒夢想？”

    “你生來是要濟(jì)世度人，我與你所執(zhí)之念，背道而馳。若是沒了佛子之身，無法救世救天下，無法救你的眾生。今日愛欲會(huì)不會(huì)生了怨恨，怨我恨我？”

    她深知自己貪心不足，也曾在陰暗處卑劣自私地渴求著他的愛欲。

    可待她死后，失去佛道夢想的他，將如何自處，如何渡過余生？會(huì)不會(huì)因此對她心生怨懟，后悔今日對她動(dòng)了愛欲？

    黑黢黢的水牢之中，他方才淌過的水在翻江倒海，石壁上光影大動(dòng)。

    洛襄雙眸似是映著濃墨，暗無天日，波瀾洶涌，剎那千變。

    他的目光中，她正仰面望著他，發(fā)絲凌亂不堪，纖細(xì)身姿浸沒在一池腐爛的水牢里，滿身的泥濘。皎白的面上混雜著數(shù)不盡的清淚與污水，不見本來絕色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