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她拂去肩上落雪，并肩看花。倏忽間歲月骎骎，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一曲終了，宴海盈盈起身，笑道：

    “司徒將軍，我想飲一杯酒。只可惜，這杯酒，我只得獨(dú)飲，不能請你喝了?！?/br>
    她從案底秘格中取出一紅釉瓷盞，対眼前英姿挺拔，眉目深沉的獨(dú)臂將軍，舉杯道：

    “當(dāng)年送我和親出嫁的作別酒，將軍未曾出現(xiàn)，誰知，再見已是十年后。這一杯，我敬將軍，愿將軍此生圓滿，得償所愿?！?/br>
    司徒陵心知她去意已決，緩緩走過去，單手將她攬?jiān)趹阎校吐暤溃?/br>
    “公主殿下，容臣僭越?！?/br>
    宴海如愿以償?shù)匦χ?，靠在他的肩頭，聽他胸膛擂鼓般的心跳，一如少年時(shí)。

    司徒陵開口，幽幽訴道：

    “昔年司徒家獲罪，一夜傾頹。我得知殿下和親的圣旨已是十日之后。我入宮于含元殿前三步一叩首，跪殿三日三夜，圣上始終不允我再見你?！?/br>
    “半月后，殿下從長安出發(fā)，和親轎輦，我一路追至涼州，心知再無轉(zhuǎn)機(jī)，終是無顏再見你一面?！?/br>
    宴海搖了搖頭，面露惋惜，一時(shí)諸般滋味釀在心頭。她輕嘆道：

    “原是如此錯(cuò)過了?！?/br>
    司徒陵伸出僅剩的那只手，從她微張的指縫間扣入，握緊，正色道：

    “公主于我，本是高天孤月，遙不可及……”

    “當(dāng)年殿下的心意，微臣了然于心，又驚又喜。奈何司徒世家大族，為圣上所不容。駙馬之位，微臣可念不可求。”

    “微臣遠(yuǎn)赴邊疆，本想立下戰(zhàn)功，再向圣上求娶公主，誰料落入圈套，淪為大唐叛將……”

    “十年蹉跎，微臣心中，無大唐公主，亦無回鶻可敦，唯有與我少時(shí)相知相惜的宴海一人而已。”

    宴海羞赧一笑，細(xì)細(xì)描畫的黛眉卻微微蹙起。她抬起手，望著與他緊緊相扣的十指，眉目哀慟不已，輕聲道：

    “我此一生，國家事重，死且無恨。唯獨(dú)，尚有少許遺憾吶。”

    酒勁涌了上來，她咳出幾滴烏血，濺在素白的琴弦上如潑墨山水，如萬里河山。

    她艱難地動(dòng)了動(dòng)軟綿無力的身子，向東朝向長安的方向望去。祈盼的目光仿佛能穿過百座氈帳，千里草原，最終看到日光下那座恢弘壯闊的京城。

    她朱唇如血，輕聲喃喃，聲音已低不可聞：

    “陵哥，我一輩子按部就班，從未任性。今次，我想最后再任性一回。我不想按草原的禮節(jié)，與人合葬在地下?！?/br>
    司徒陵重重點(diǎn)頭道：

    “好，我答應(yīng)你，我?guī)慊卮筇??！?/br>
    聽他許諾，宴海心中安定。她一直都知道，他自小便是重諾之人，要么不許諾，一旦許諾，便是堅(jiān)定不移，至死不渝。

    她兀然自嘲般動(dòng)了動(dòng)嘴角，笑道：

    “你我皆為大唐棄子。但我就是好想，好想和將軍再回長安，同飲渭水，漱月鳴箏。”

    司徒陵強(qiáng)忍著在眼眶打轉(zhuǎn)的淚水，哽咽道：

    “此生無緣，但求來世?！?/br>
    宴海的笑意凝在嘴角，用盡最后的一分力氣唇語道：

    “只求來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她撫在琴弦上的手在此時(shí)倏地垂落下去，指尖的血，仍在一點(diǎn)一滴落在地上，恰如開出了一朵國色牡丹。

    司徒陵只覺掌中一松。他別過頭，緊閉的眸底，兩行清淚落下。

    帳外的辰霜聽到琴聲戛然而止，身形一顫，驟然雙膝跪地，向東稽首大拜，久久伏地不起。

    她的長姐，大唐宴海長公主，薨。

    第62章 藏刀

    塞外遼闊的天穹下,熊熊烈火包裹著一股濃黑的煙氣，化作玄黑蛟龍沖破天際。

    數(shù)捆干柴燒得“噼里啪啦”直響，驚飛了零星幾只盤旋的小隼。

    回鶻王庭數(shù)里外的空地上，芳草萋萋, 孤鳥低鳴。

    叱炎遙望著風(fēng)煙滾滾, 曲肘按在胸側(cè), 朝著遠(yuǎn)方躬身一拜，身后的葛薩跟著他行禮。

    他覆手在背，眉宇深沉，凝重如暮色，聽葛薩小聲稟道：

    “希烏大人在王帳前跪了三個(gè)時(shí)辰，去求了大可汗。大可汗酒醒后竟當(dāng)下就允了，準(zhǔn)許可敦火化后骨灰歸唐?！?/br>
    “可敦竟然連尸身都不留, 也不下葬, 寧肯挫骨揚(yáng)灰，漢人……真是驚世駭俗。”

    叱炎沉眉道：

    “她雖多番與我作對, 也是位可敬的對手, 以死明志, 乃真正的漢家王族風(fēng)骨。”

    他瞇起眼, 凝望著漸漸消散在空中的濃煙, 若有所思地問道：

    “漢人，都會(huì)想回中原嗎？”他頓了頓, 道，“草原不好嗎？”

    葛薩撓了撓頭，一向整整齊齊的淺褐色發(fā)辮今日有些凌亂。他想了一會(huì)兒, 篤定道：

    “聽聞女子做了阿娘之后會(huì)變得不大一樣的。定是因?yàn)榭啥夭辉乱荒邪肱?，所以心才不在草原上。要是她能為大可汗生下子? 也許收了回去的心思了吧?！?/br>
    叱炎聞言，沉吟良久。

    葛薩瞄了一眼濃眉緊蹙的主子，吞吐道：

    “殿下，我其實(shí)有一事相求……”

    叱炎回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有話快說。

    “我可否請辰霜姑娘去看看帛羅，她這幾日不肯飲食……”

    “只要她愿意，無須來問我。”

    葛薩神色稍舒，又試探道：

    “可殿下不是禁足了她多日？要囚禁她到幾時(shí)？我想，辰霜姑娘向來聰慧過人，若是二人能多來往走動(dòng)，或許帛羅能早日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