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眸光漸漸黯淡下去，像是黑夜中熄滅的火燭，只剩一縷輕煙繚繞在側(cè)。她低聲道：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了。”

    長風(fēng)腦中如遭雷擊，問道：

    “為何你會(huì)想讓我做可汗？”他喉間窒澀，語帶凝滯，不解道，“我已不是玄王叱炎，我是蕭長風(fēng)啊。終有一日，我要以蕭長風(fēng)的身份回到?jīng)鲋?，重掌河西軍的！?/br>
    不知哪來的勇氣，清河開口反問道：

    “若是，你回不去涼州了呢？……若是河西軍，已不值得你回去了呢？”

    他面上明顯一愣，拂袖道：

    “那我也要回去，給天下人，給河西蕭氏一個(gè)交代。我既茍活了下來，怎能銷聲匿跡，與死了無異？”他忽而轉(zhuǎn)身，濃眉擰起，問道：“你此話是何意？為何回不去？為何不值得回去？”

    清河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逼問道：

    “所以，無論如何，可汗之位，你是不愿再爭(zhēng)了是么？難道你要眼睜睜看我再二嫁？”

    “不會(huì)。我已有兩全其美之法?！彼鞠敕鲎∷募纾肫鹱约阂簧硌炔蝗躺锨?，只得隱忍道，“清河，我定會(huì)帶你回涼州的，你再給我點(diǎn)時(shí)間，好么？”

    “我等不起了?！鼻搴愚D(zhuǎn)身，背向他，擰著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她黯然搖頭道：

    “況且，我也不想回涼州了?！?/br>
    “為何突然不想回涼州了？”長風(fēng)急切地問道。

    她目光冷淡無比，眉間如同下了一夜的雪，冷聲道：

    “河西軍五年前已全軍覆滅，涼州已為隴右崔氏所有，你一個(gè)河西蕭氏的舊人，你難道還指望崔氏會(huì)將涼州還予你么？”

    她緊緊攥在胸前的手垂落下來，低低道：

    “你我回去，不過物是人非，徒增傷悲罷了。”

    “不會(huì)的?！彼Z調(diào)出人意料地平靜，清河不禁回身望著他。

    長風(fēng)目光灼灼，在夜色中如漫天星火，他正色道：

    “大唐西境甘涼十一州，除了涼州為大唐所有，其余甘州，肅州，瓜州，沙洲皆為胡部所占。我河西蕭氏就算沒了涼州，還有大好河山可為我大唐鎮(zhèn)守，又豈止步于小小涼州？”

    “待我歸去，我定要重掌河西軍，為大唐收復(fù)陷落的其余十州，正我河西蕭氏之名。這五年錯(cuò)失的光陰，只要我在一日，必定會(huì)一一奪回來。這些，你難道都不記得了么？”

    他陳詞慷慨，語調(diào)激昂，恍若仍是五年前那個(gè)誓要奪回甘涼十一州的少年將軍。

    清河卻心中艱澀難忍，垂下了眸子，掩住眼底暗涌的情緒。

    她怎會(huì)不記得？

    她一直知道，他自小便收集甘涼十一州的輿圖，立誓要替大唐奪回被回鶻、祁鄲所占的西境甘涼十一州。

    多少年前曾有一日，春光爛漫，惠風(fēng)和煦，白袍少年立在落英繽紛下，修長的手指指著輿圖上最遠(yuǎn)的沙洲，笑著対她道：

    “等我?guī)е游鬈姶虻缴持?，我便以軍功向圣上求娶清河公主?！?/br>
    少年眉宇俊挺，眸光熠熠，豪氣萬丈。彼時(shí)久居深宮的她，透過他一雙神采飛揚(yáng)的雙眸，仿佛能親眼所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那是她年少時(shí)只一瞬的心動(dòng)，卻從此死心塌地了一生一世。

    若非五年前那一遭，他恐怕早已朝他的畢生理想更近一步了。只奈何，命運(yùn)波折，天道殘忍，他此生怕是已與這個(gè)理想越來越遠(yuǎn)。

    清河忍住淚，身上忽然一暖。

    他抱住了她，呼出的熱氣撲在她頸窩。輕聲喃喃道：

    “不知道為什么，近日來，你明明在我眼前，我卻總覺得離你很遙遠(yuǎn)。這種感覺，就像當(dāng)時(shí)身為叱炎，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你的心上人長風(fēng)一般。哪怕?lián)砟阍趹眩加X得不真實(shí)，好像隨時(shí)會(huì)失去你?！?/br>
    “対不起?！鼻搴訜o言以対，只得閉上了眼，本是凝在了眶里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滴在他血跡斑斑的肩頭，將一片干涸的赤色化了開來。

    “別哭?！币娝錅I，他又手足無措起來，只得低下頭。柔聲安慰道，“你若是覺得希烏可靠，我就去與他談判?？珊怪挥杷趾畏?，我只要你?！?/br>
    她沉默不語，靠在他肩頭輕聲啜泣著。

    帳門傳來了葛薩焦急的低聲呼喚：

    “殿下？”

    “我還有要事在身，先走了。”長風(fēng)望著素衣浸血的她，心有虧欠。

    方才怒急攻心，沒有收力，殺人時(shí)濺了她一身血。

    他本是尸山血海中闖出來的人，從不在意血腥之氣。但她是明凈無塵的神女，向來不喜他殺伐，平日里他入她帳中必要事先沐浴更衣一番，連一滴血都不想被她看到?？山褚顾齾s因他而染上污垢。

    臨別之際，他上前啟唇在她皎白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吻。

    今次，她沒有留他。夜色深沉，她的神情他此刻看不大真切，只覺她的面容陰昧不定，目光泫然。

    似有千言無語，卻一言不發(fā)。

    這是他第三次看到她這樣訣別一般的神情。

    第一次，是玄王大婚那夜。第二次，是她施計(jì)只身跑回峒關(guān)的前夜。

    今日他心中另有一事急切萬分，來不及細(xì)思，便俯身用氈毯裹起了藥羅王的尸身，大步向帳外走去。

    葛薩早已候在帳外。長風(fēng)將氈毯拋給了他處理，卻見他為難地上前低聲道：

    “殿下，朱丹王在地牢大吼大叫，什么都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