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么不報？”郭發(fā)坐在她身邊，點燃一支香煙，剛抽一口就被旁邊的護士喝住，這護士口氣凌厲：“醫(yī)院不能抽煙，知不知道？這是你家啊？”

    郭發(fā)把煙頭掐滅在掌心里，顫抖的拳頭捶在墻壁上：“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咋回事我也不清楚，”于連芳遞給他一塊口香糖，像是在哄孩子，“你媽是三天前回旅社的，今晚請假說出去有事，回來的時候就一身是血了?！?/br>
    那口香糖彩色玻璃珠一般圓潤，到嘴里是西瓜味兒，郭發(fā)的口腔被一股甜膩而清新的汁水席卷，他閉上眼睛，十七刀，想想也知道兇多吉少，有多少人有被削掉半個腦袋還能活著的運氣？

    “是被我媽打殘的那個男人干的嗎？瘦屁股？”郭發(fā)隔了一個空位坐下，看見地上淋漓的血轍，一直蔓延到手術(shù)室門口。

    不是，那人早就去省城治病去了，哪有心思報這個仇，應該是別人?！?/br>
    “我媽都說什么了？”

    “你媽說，這是她的報應，是她的命，她說要是有人問，就說她是自殺的，還讓我告訴你，特意告訴你，不用尋仇?！庇谶B芳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

    郭發(fā)雙手交握，兩個拇指繞圈旋轉(zhuǎn)，忽然發(fā)現(xiàn)腕子上多了一條珍珠手鏈，是那鸚鵡螺，那個家伙是什么時候戴上的？他垂頭摩挲，那靈巧的珠子上已經(jīng)完全染上了自己的體溫。

    手術(shù)室的紅燈醒目，仿佛不滅般晃眼，郭發(fā)像老僧入定一樣發(fā)著呆，手里像是拈著念珠一樣擺弄著她的珍珠手鏈，他從不信神佛，除了在絕望到極點的時候。求一切神明保佑。我媽對我很壞，可那不是她的錯。她不可以死，她醒過來的時候，我會照顧她，她會變得溫柔和藹，也沒有力氣再打我，再罵我。她才不到五十歲，不能這么就去下面見我那個死爹。

    他的腦海里思緒紛亂，想起小的時候，大概是四五歲的光景，他記事兒晚，那時候算是記憶的起點，父母對他還沒有rou體上的暴力，只有精神上的疏離，那一陣子他常常生病，晚上咳到兩肋疼痛，默默在被窩里飲泣，郭震從不管他的死活，每天喝酒到半夜回來，還要罵上他幾句病秧子，只有母親撫著他汗?jié)竦念^，背著他來到診所掛水，她會從樓下的副食店買來零食，有真心罐頭，有苦蕎片，還有珍珍汽水，粉紅色的網(wǎng)兜里鼓鼓塞塞，她笑著說小孩子生病只要吃罐頭就會好的快，比打針還有用，郭發(fā)猛然落下淚來，這是他記憶里的巧克力糖，在最難捱的時候，要拿出來舔舔，此后，是腥風血雨，可是無論母親變得多么殘暴，他永遠記得這份短暫的溫柔，春陽一樣永恒地掛在他心底最深處。

    郭發(fā)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睡了好久，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被護士擦得一干二凈，身邊，于連芳已經(jīng)不在，只留下一股香水味兒，他望著寂靜的走廊，忽然看見一個一瘸一拐的單薄身影。

    是她，輪廓上帶著點點光暈，無論出自故意，還是巧合，她就像夢里的神明一樣走了出來，齊玉露慢悠悠地朝他走來，好像是不想過分暴露自己的跛態(tài)，郭發(fā)站起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緩慢地咀嚼著口香糖。

    齊玉露淺笑：“你鄰居說你急吼吼打車來醫(yī)院了?！?/br>
    “找我什么事？”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香，像是枇杷糖一樣宜人，郭發(fā)的神經(jīng)自然地松弛下來。

    齊玉露把他按回座位上：“我來找我的手鏈，鸚鵡螺珍珠手鏈，我爸爸送我的，我一不戴就難受發(fā)慌?！?/br>
    “你又跟蹤我？”郭發(fā)把手鏈拍在她肩頭，“故意的吧，這是什么狗屎借口。”

    “你媽怎么了？”齊玉露也坐下來，向手術(shù)室里張望。

    “你怎么知道是我媽？”郭發(fā)瞳孔一縮。

    齊玉露擦了擦手鏈上的汗珠：“讓你急到出汗的人還有幾個？”

    郭發(fā)怔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滿手是汗：“幾點了？”

    “還有三分鐘，凌晨一點?！饼R玉露看了看手表。

    “快三個小時了，還沒出來?！惫l(fā)的尾音帶著哭腔，他的嘴里發(fā)苦，胃袋扭著作痛，現(xiàn)在好需要一塊巧克力糖。

    “上帝會保佑阿姨的?！饼R玉露張開雙臂。

    郭發(fā)緩緩靠近，撲面是她來自腋下的熱意，他忍不住埋頭進去，她挽住他汗?jié)竦氖郑涞拈L椅上，他們長久地擁抱著，隔著厚厚的衣料，分明感覺得到彼此的心跳：“真的嗎？我怕我造的孽找上她。”

    齊玉露將他抱得更緊，捧起他的手，五指骨節(jié)處破了皮：“你疼嗎？”

    郭發(fā)抬起頭，茫然地噙住她的下唇，輕輕地舔吻，他感到好安心，神魂暫時飛到安全的所在：“這樣就不疼?！?/br>
    齊玉露發(fā)出細小的驚呼：“居然是西瓜味。”

    “對不起，我有點糟吧？”郭發(fā)甕聲甕氣地說。

    齊玉露知道他在為剛剛的那一場倉促的溫存而愧疚：“那就下次補上?！?/br>
    第33章 小城春夢（三）

    狄金森有句詩，非常有名，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很少還有人知道下一句——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對此，我感同身受，得知我的病情惡化的那一天，我實在是不想活了。我將近三十年的生涯里，曾經(jīng)嘗試臥軌兩次，第一次在不經(jīng)事的少年，最后一次則因為沒等來火車而作罷。那天我睡了很長的一覺，像死去一樣沉酣。鐵道被夕陽曬得滾熱，枕木浸滿松油的氣味，醒來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真的這么輕而易舉地上了天堂?！笆翘焯脝?？”我喃喃地問?！安皇翘焯?，是天堂公墓。”小武站在我身邊，天真地接住我的話。他那時候還沒有名字，四處流浪，靠偷吃墓地里的貢品為生。接著，他非常友好地告訴我那條軌道已經(jīng)作廢了。我給他念海子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聽得出神，拉著我的手叫我不要死，從此以后，我們就是姐弟，是一家人，你姓什么，我就跟著你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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