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還有些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把衣裳反著穿，還古怪地出現(xiàn)在客人房間里。但客人下來了，他也不能多懶，磨磨蹭蹭上了一壺茶后，飛也似的往后廚跑去。

    因著端午, 后廚做了五黃，一并端上來，黃瓜、黃鱔、黃魚、咸蛋黃、雄黃酒，廚子知他身體帶病, 怕他口里無味, 又見他年紀(jì)不大，節(jié)時(shí)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在異鄉(xiāng), 心里很是同情，便多上了些酸甜口的果子。

    姜遺光沒什么挑剔的，他也不需要什么人陪同, 自個兒把飯菜吃完了, 天色漸暗，小二點(diǎn)起了壁上油燈, 此時(shí)才慢慢有人回來。

    一連來了十幾個書生，打頭那個身上帶了酒氣，哼著小調(diào)進(jìn)來。

    小二一見，連忙上前迎進(jìn)來，把幾張桌拼一塊兒，好叫他們能落座。

    寺廟逛遍了，龍舟賽完了，縣令老爺給祝了詞，賞了銀子，同河邊那些個書生才女們吟詩作畫過，吃過粽子和五黃，再沒有什么不滿足的。

    只一點(diǎn)，毓秀姑娘沒了。

    那些個書生喝了酒，酒氣上頭，讀書人的儀態(tài)也沒了，進(jìn)來后坐在廳里就開始落淚，懷念毓秀姑娘。

    這個集世間女子才氣于一身，人如其名，鐘靈毓秀的女子，卻不明不白失了性命。她就像那洛神，只存于夢中，不叫人間見白頭。

    說著說著，少不了談及昨晚那貪財(cái)好利的少年郎。

    一書生憤憤不已：“那廝生得齊整，誰知眼里只有黃白之物，也不知他姓甚名誰，是哪里人，若在下再見著他，定要好好同他理論理論。”

    其他人紛紛贊同。

    姜遺光坐在角落里，正背對著他們，昨夜昏暗，也并無太多人看清他身形樣貌，是以這群讀書人根本沒認(rèn)出來他們口中討伐的人就和他們坐在同一家客棧中。

    小二來回跑了好幾趟，總算把十幾人要的茶水點(diǎn)心都上齊了，這才能坐下歇歇。

    賬房撥弄著算盤，算珠啪嗒響。天漸漸暗下去，白日出去的客人還沒回來，油燈微弱的火光閃爍，從上邊投下一點(diǎn)晃動的暖光，落在烏木色方桌上。

    小二等得久，那群書生除了喝茶也不要旁的，漸漸打起盹來。

    姜遺光又看了一眼門邊。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未歸。

    蘭姑和黎恪還在鏡中，未歸。

    晚風(fēng)已將大開的兩扇門吹合起來一扇，一邊照著油燈并不多的暖光，將上頭每一分裂紋都照得朦朧又清晰。另半邊卻黑洞洞的，從里往外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姜遺光終于起身往樓上去。

    他沒有拿桌上小二準(zhǔn)備的燈，而是自己靜悄悄離開，他步子很輕，踩在客棧里那據(jù)說已經(jīng)有十來個年頭、被踩得光滑油亮的老木梯上，也沒有一聲吱呀響。從陰影中，悄聲往上去。

    他向來都是安靜的，安靜地坐臥行走，不發(fā)一言，也少做出吸引人的事。他一直都像道藏在墻邊的影子，無聲無息，注視一切。

    在踏上最后一層臺階時(shí)，像影子一樣的單薄安靜的少年終于回頭看了一眼。

    那十多個書生依舊在說話，盡興抒意，聲音或高亢，或低沉，卻都在二層昏暗中站著的少年投來一眼的剎那噤聲。

    一張張模糊的臉，齊齊仰著，扭頭看向姜遺光。黑白的眼睛，瞳仁渙散，并不分明，他們也和姜遺光一樣安靜，安靜到只用早已經(jīng)死去的眼珠兒一錯不錯地注視向樓梯上的少年郎。

    陰冷冷的，令人渾身不舒服的目光。

    大風(fēng)終是忽地將哆嗦的另一扇門也砰地吹上，砰一聲響，靠墻打盹的小二猛地跳起，慌忙抬頭，卻見大堂里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幾桌殘茶。

    掌柜還沒回來，賬房先生和自己一樣趴著睡著了，小二松口氣，忙去收拾。

    一抬頭，又看見沒點(diǎn)燈沒掛燈籠的二層樓道口，那兒靜悄悄站著個人。

    他的臉很白，在黑暗中也白得叫人能看清五官。

    小二驟然間駭一跳，好懸沒叫出聲來。

    “公，公子？你怎么在那兒??？”他又認(rèn)出這就是白日那個古怪的小公子，擠出笑來招呼一聲。

    姜遺光正好轉(zhuǎn)身往下走，一步步走到亮堂的廳內(nèi)。

    “我正要出門?！彼f。

    經(jīng)過那拼起來的幾張桌子時(shí)，姜遺光側(cè)頭看去。

    十九個杯子，茶水滿滿當(dāng)當(dāng)，卻沒有了一絲茶香，即便是冷茶也不該如此。

    點(diǎn)心原樣擺著，一塊沒動，只是也和茶水一樣，失了香氣，他從身邊經(jīng)過聞去，還能聞到一點(diǎn)好似被水浸泡多時(shí)的水底腥臭氣味。

    據(jù)說，鬼魂是不吃活人食的，只吸食物中的“精氣”。當(dāng)精氣被攝走，飯食會變得無味甚至爛臭，生人再不能吃，否則要染病。

    一共……十九個鬼？

    姜遺光往外走去。

    從一室暖黃燭光中，又融入了夜色里。

    他想知道，死的是誰？

    這樣多的書生，穿著打扮都是本朝人，還知毓秀一事，應(yīng)當(dāng)新死不久。

    白日的熱鬧到夜里也延續(xù)著，越往南，宵禁越不嚴(yán)苛，有些地常有夜市，如今日，這個小縣城便恰巧趕上了逢圩日，圩場從早開到晚。

    往出走幾步，便能聽得沸揚(yáng)人聲，再進(jìn)了街中，人流如織。街頭巷尾高掛燈籠，因今日端午，做成龍形的、外壁描了曹娥像、五毒娘娘像的燈籠更多。往來人嘴里說的、耳邊聽的，俱是歡聲笑語，少有的哭聲，也是孩童吵鬧著要買個吃的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