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王氏不是省油的燈，王戢已有逼宮之意，如果得知族人被擒，大軍南下直逼建康，屆時陛下的龍椅顫上一顫。

    童謠“王與馬，共天下”，王畢竟排在馬前面。

    “此等冥頑之徒不上大刑是不會招的，”孫壽臉色漲紅，據(jù)理力爭，“王家滿門都是反賊，唯有重刑拷打……”

    張鷗道：“我等只是請郎大人過來坐一坐，并無嚴(yán)刑逼供之意啊。”

    孫壽怒道：“你當(dāng)真請他過來喝茶的嗎？”

    張鷗擦著冷汗，不喝茶還能怎樣，抄檢王家為了應(yīng)付陛下旨意罷了。

    如今明眼人看得出來瑯琊王氏的實力比皇室強了一大截，若真開戰(zhàn)，王家是板上釘釘?shù)内A家。

    他孫壽忠君賣訕直言不諱，旁人還要顧忌性命，不敢把王氏得罪透了。

    方要再勸兩句，聽郎靈寂點名道，

    “孫大人。”

    張鷗內(nèi)心一凜。

    “請問您對在下和王氏族人用刑憑的是哪條呢？證據(jù)呢？屈打成招不符合辦事章程吧?！?/br>
    郎靈寂做事講究有條不紊的秩序感和章程，同樣將別人束縛在條條框框里。

    孫壽道：“本官自然有章程，本官受陛下詔令，從你口中挖出謀反的秘密。”

    郎靈寂問：“既奉詔令，詔書何在？”

    孫壽一噎，“陛下口諭何來詔書？”

    郎靈寂冷沉沉道：“既無詔書便是矯詔，誰知道你輕飄飄一句話怎么篡改陛下的旨意，孫大人幾個腦袋可砍？”

    他宦海沉浮多年深諳官場的奧蘊，處理一個犯人要經(jīng)過層層上報級級審批，絕不是某個官員能濫用職權(quán)的。

    孫壽一時被問住，他手中確實沒有詔書，陛下當(dāng)日將他叫過去口頭吩咐的。

    郎靈寂雖淪為階下囚，步步緊逼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竟有反過來拷問他的氣勢，反過來給他扣了頂高帽子。

    “什么……什么矯詔！難道陛下的口諭不算詔令嗎？本官持有陛下口諭，照樣能給你上大刑?！?/br>
    郎靈寂凝了凝眉：“抱歉，不能。國律有言‘對皇親動刑者，須持皇帝親筆詔書’蓋帝印，驗過之后方能例行公事?！?/br>
    皇親。

    孫壽恍然，驀地想起郎靈寂還有皇親這一層身份。

    郎靈寂父為瑯琊王司馬緒，母為郎徵玉，隨母姓才落得一郎字。他承襲了父親爵位為瑯琊王，后平步青云升為中書監(jiān)，瑯琊王便不怎么提了，讓人漸漸忘了他還有皇親這一層身份，本應(yīng)姓“司馬”。

    這下確實無可反駁了。

    要動瑯琊王，得有陛下親筆詔書才行。

    張鷗虛汗涔涔，緊張感猶如實質(zhì)，他是個出身寒門的御史大夫，在貴族如云的朝中只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倒了八輩子霉接下查抄瑯琊王氏的差事。

    瑯琊王氏，豈是尋常人抄得的？

    陛下高高掛起，一句圣旨吩咐下去，他們這些跑腿小官累吐了血。

    這下郎靈寂亮出了皇親的武器。

    孫壽啞口無言，怒而去找陛下要詔書，將郎靈寂暫時交給御史臺審問。以車輪戰(zhàn)審問熬耗，饒是金剛鐵打，郎靈寂也得招供。

    御史臺接了這燙手山芋，使勁渾身解數(shù)盤問郎靈寂關(guān)于王戢造反之事，一無所獲。昔日最高執(zhí)政臣不是浪得虛名的，憑幾個衙內(nèi)小官，根本撼動不了。

    明明是郎靈寂在監(jiān)牢中，他們盤問，卻好似位置對調(diào)，郎靈寂居高臨下。

    張鷗索性破罐破摔，對郎靈寂奉承討好起來，以禮相待。站對大樹好乘涼，萬一日后王戢殺進建康城，他也好給自己和家中妻兒老母留一條生路。

    王氏另外那幾位族人，御史臺同樣沒拿他們怎么樣，白白關(guān)著一日三餐供應(yīng)，什么也問不出來，虛耗度日。

    郎靈寂入獄對于整個貴族圈震撼很大，有點關(guān)系的門閥中人皆來探望。

    陛下已經(jīng)廢黜九品官人法了，郎靈寂代表的就是他們的利益。士族明面不敢力挺王氏，暗暗卻與王氏一條心。

    桓思遠(yuǎn)在御史臺就近照應(yīng)王家，河?xùn)|裴氏的裴銹托濟了桓思遠(yuǎn)的關(guān)系，也進入御史臺牢房探望郎靈寂。

    兩相會面，裴銹見郎靈寂果真被捕了，心中失落無比。之前陛下廢黜九品官人法時，郎靈寂鎮(zhèn)定自若，還以為他有什么錦囊妙計，原來也是束手待斃。

    裴銹惋惜，郎靈寂死就死，可憐了姮姮卷入這場風(fēng)波當(dāng)中被無情連累。

    說到底若姮姮當(dāng)初嫁給他為妻，他為人穩(wěn)健持重比郎靈寂靠譜得多，何至于遭遇今日的大禍？

    裴銹五味雜陳，和桓思遠(yuǎn)淺淺探望郎靈寂一會兒之后便離去。

    王戢將反，裴銹得回一趟北方老家請示家主的意思，究竟站在皇帝這邊，還是站在瑯琊王氏這邊。

    ……

    郎靈寂被捕，平日與二哥王戢走得近的兄長們慘遭牽連，他們的夫人和孩子哭得昏天黑地，整日茶飯不思。

    司馬玖領(lǐng)率的皇城禁衛(wèi)軍將王宅密密層層圍住，任何人或物哪怕一只蒼蠅都無法進出，王宅鴉默雀悄，活人生生被囚在里面變成一座死宅。

    幾位夫人傷心過度，重病纏綿，高燒不退，小孩子也有生病的。

    王姮姬作為家主照料她們，忙前忙后，喂藥喂水，安撫情緒。

    好在瑯琊王氏的巨富，府邸有現(xiàn)成的大夫、藥品齊全的藥方、充足的糧食和水，廚師裁縫僮仆婢女，被關(guān)上一年半載也高枕無憂。

    各房大多對王姮姬感激，當(dāng)年捧在老家主手心的小姑娘終于長大了，會庇護旁人了。少部分人對王姮姬幽怨，認(rèn)為這場禍?zhǔn)赂揪褪峭鯅г斐傻摹?/br>
    ——若非她紅顏禍水，身為內(nèi)宅婦人卻拋頭露面當(dāng)家主，四處留情，沾惹了陛下，陛下焉能非她不可，不惜毀掉瑯琊王氏也要奪她入宮？

    朝王姮姬投來的少部分眼神，充滿了怨恨和鄙夷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

    王姮姬理解這些人的想法，這些人目光短淺僅僅看到表面現(xiàn)象，以為司馬淮是因為她才對付瑯琊王氏的。

    實際上深層邏輯是，司馬淮早看越來越坐大的門閥世家膈應(yīng)，不甘與臣子平分江山，才爆發(fā)了這場與瑯琊王氏的決戰(zhàn)。

    她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因素罷了。

    江山局勢，豈會因她一個女子改變？

    桃枝見那些人詆毀小姐，敏感過度，整日對抗，王姮姬自己倒不會因為這點事陷入內(nèi)耗，這本身不是她的錯。

    大門終日緊閉，王宅清凈而孤寂。

    王姮姬白天照料王家女眷，夜晚獨自一人躺在空蕩蕩的床榻上，呼吸一寸寸的放松，那種暢快滋味猶如飛升。

    郎靈寂不在，郎靈寂被捉了，如果她愿意也可以當(dāng)郎靈寂暫時死了。

    千言萬語難以形容她內(nèi)心的痛快暢爽，她獨自一人在瑯琊王氏，雖然被禁足了，外面有層層疊疊的官兵封鎖，但她周圍的空氣仿佛都是自由的。

    沒有郎靈寂，她貪婪呼吸著清新自由的空氣，享受無拘無束的環(huán)境。

    從前這間屋子、這座宅子總不是她自己的，她得時時刻刻緊繃著精神，防備郎靈寂。

    而今她不用了，仿佛驟然從監(jiān)控中超脫出來，頭頂懸著的無形之劍被解除掉了，盯著她的眼沒了，她精神自由了。

    家族利益和主人責(zé)任纏繞她太久，讓人忘記，她從一開始就不愿嫁給郎靈寂，她是被強迫的。

    這么多年來她對他的態(tài)度有改觀嗎？有，但那是勉強屈于黑暗的現(xiàn)實，強迫自己忽略內(nèi)心，像個家主一樣思考。

    可她深深知道，她和郎靈寂并不是那種眷侶戀人關(guān)系啊，或許郎靈寂今世溫柔些，沒有再找諸如許昭容一類的人，但他們的內(nèi)層關(guān)系和前世一模一樣絲毫未變：他們依舊誰也不愛誰。

    郎靈寂或許對她有幾分感情，但這感情絕沒到?jīng)_昏頭腦的地步。他們時刻都是清醒的，更愛自己的立場，誰也不會因所謂的“愛”損害自己實際的利益。

    王姮姬躺在榻上獨自笑笑哭哭了會兒，狀若瘋癲。長期積攢的郁氣驟然發(fā)泄出來，真的茅塞頓開。

    或許她這種行為不應(yīng)該，郎靈寂代表的是瑯琊王氏的利益，郎靈寂得活著。為了瑯琊王氏，她必須和他同心同德，而非卑鄙享受自己的竊喜和自由。

    但她就是忍不住。

    桃枝進來時，她已快速收斂了臉上異樣的情緒，裝得若無其事。

    桃枝匆匆道：“小姐，外面有人找您，指名道姓要見您，好像是從皇宮來的，您要去見見嗎？”

    第106章 邀請

    王姮姬聽“皇宮”二字頓時浮上不祥, 皇宮有誰心知肚明。

    瑯琊王氏被抄檢，她現(xiàn)在是禁足的階下囚，皇帝指名道姓要見, 她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

    無奈之下, 她打疊衣冠齊整，出門迎客。

    官兵層層疊疊解除封禁，她在太監(jiān)引領(lǐng)下才得以走出宅外。

    果見不遠(yuǎn)處停著一輛豪華黃蓋的馬車, 身著帝王常服的司馬淮正負(fù)手而立，折扇玄褂乾坤在懷, 一副少年帝王的模樣。

    王姮姬默了默, 在官兵的監(jiān)視下走近前, 矮身道：“臣婦拜見陛下。”

    司馬淮緩緩轉(zhuǎn)過身，陷入某種感情中，喉結(jié)滾了滾，道：“鄭蘅?！?/br>
    王姮姬眼皮跳了跳, 驀然聽到這稱謂還是陌生得厲害。

    “陛下，臣婦名為王姮姬?！?/br>
    司馬淮抬手將她扶起, “鄭蘅, 朕習(xí)慣叫你鄭蘅了，以后仍這么叫你。”

    她姓“王”時太有壓迫感，鄭蘅二字卻解脫了家族束縛，超然事外, 仿佛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子, 拉近了與他的距離。

    王姮姬沒接這話茬兒。

    陛下要剝離她的姓氏。

    司馬淮衣冠齊整立于風(fēng)中, 泛著幾分喟嘆地感慨：

    “朕常常想念昔日與你、文硯之結(jié)拜為兄弟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nèi)擞懈Ｍ碛须y同當(dāng)，有最真摯的感情, 惺惺相惜為對方著想，彼此不會暗藏心眼?！?/br>
    王姮姬眸色微暗，微諷道：“最真摯的感情……就是陛下抄臣婦的家，囚禁臣婦的兄長于大獄？”

    司馬淮不理，自顧自道：“那時文卿治好了你的情蠱，與你喜結(jié)良緣，朕真心祝福。誰料后來命運弄人，你的情蠱復(fù)發(fā)，被活生生逼嫁了瑯琊王。朕一直沒有機會救你，內(nèi)心很是自責(zé)?！?/br>
    王姮姬心中分明，郎靈寂固然可惡，這些年王家受了他許多恩惠和蔭蔽。司馬淮表面友善，暗地里卻朝王家捅刀子。

    “陛下說笑了，我如何是被逼嫁的，大家族間聯(lián)姻都是這么回事。那人千般不好萬般不好，勝在危急關(guān)頭還愿意為我瑯琊王氏出頭，沒把我全家送進大獄。”

    司馬淮耳中刺痛，聽她始終不離“大獄”二字，指桑罵槐他傷害瑯琊王氏。

    他明明一心一意對她，從不曾逼迫傷害她半分，她反過來向著施虐者說話，口口聲聲依戀郎靈寂。

    “你那些兄長做了什么難道你不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