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閻王鳴鏑！

    心上像被重重一擊，震得他四肢百骸俱顫。方驚愚猛地起身，向遠(yuǎn)方遙望。月鉤像瞇細(xì)的眼，靜靜注視著一切。乳白的雪霧對(duì)面有個(gè)朦朧的身影，跨馬持弓而立。

    “等等！”青年冷峻的神色突而動(dòng)搖。他狼狽地收起刀劍，飛也似的跨上馬，向那人影追逐而去。“站住，閻摩羅王！”

    諸多疑問紛至沓來，涌入方驚愚的腦海。

    “閻摩羅王”究竟是何人，為何會(huì)插手他與陳小二之間的交鋒？既然那閻王是惡人，又為何要救自己一命？

    朔風(fēng)卷地，雪大如席。巒壑皆白，天地茫茫。

    而在雪霧的另一頭，有一人跨坐在白青毛馬上，放下了彤弓。那不是旁人，卻是那先前在吉順客棧里幫工的乞兒。

    射罷方才那一箭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朔風(fēng)掀開他散亂的墨發(fā)，露出一張年輕俊逸的面龐，眉眼銳利而張揚(yáng)，鋒铦畢露。只是烏眉之下的右眼格外令人心驚，煞氣騰郁。

    那是一只重瞳，是霸王曾有的重瞳。兩只瞳眸粘連作一塊兒，蒲蘆似的形狀，隱隱透出血光。

    萬里風(fēng)寒，碎瓊急舞。乞兒閉了眼，輕狂一笑，喃喃道：

    “手生了?！?/br>
    他策馬旋身，靜靜離去，身影像一點(diǎn)洇開的墨，漸漸隱淡在寒埃雪塵里。

    【作者有話要說】

    1.cp：方驚愚x閻魔羅王，背景架空，奇幻武俠，會(huì)有很多不科學(xué)的設(shè)定出現(xiàn)。

    2.排雷：受非處，被人虐待過所以瘋了，不能接受的小伙伴勿入哈，感情線是純愛1v1

    第3章 自幽囹圄

    蒼山負(fù)雪，一輪明月在其間吞吐。風(fēng)雪大作，兩匹快馬在摧折白草中穿行，撕開夜幕。

    緇衣青年冒風(fēng)而行，遙遙大喝：“‘閻摩羅王’，站??！”

    黑驪足力極佳，他們二人間的距離漸漸拉近。方驚愚隱約望見那人的身影，負(fù)著熔銀似的月光，宛若縹緲神祇。

    方驚愚心中一顫。那便是蓬萊最大的要犯，“閻魔羅王”。

    乞兒往后瞥了一眼，發(fā)覺方驚愚追得緊，自己不一會(huì)兒便會(huì)被追上，于是便拿起披在身上的氈布，將頭臉包住，忽一牽嚼子，撥轉(zhuǎn)馬頭，端起彤弓，對(duì)準(zhǔn)方驚愚。

    見“閻摩羅王”舉弓朝向自己，方驚愚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在仙山吏之間流傳著一句話——閻王鳴鏑，避無可避。他是見過那人在自己與陳小二激烈交鋒時(shí)仍能準(zhǔn)確無誤命中的深湛箭法的，登時(shí)汗?jié)裰匾隆?/br>
    突然間，“閻摩羅王”一撥弓弦，一道霹靂似的弦聲瞬間于耳邊炸響。

    方驚愚猛地拔劍，往身前一格。

    然而預(yù)想中的痛楚并未傳來，方驚愚睜眼一望，卻見閻摩羅王已背向自己快馬而行，一溜煙逃了。原來方才不過是他虛撥弓弦，根本未發(fā)箭。

    “……這刁滑鬼！”緇衣青年咬牙切齒，縱馬跟上。

    乞兒驅(qū)著馬，風(fēng)呼嘯著刮過他的耳畔，像有千百怨魂在呼喊他的名姓。

    他是有名姓的。“閻摩羅王”是舉世皆曉的惡鬼，卻有個(gè)鮮有人知的人名——楚狂。

    “楚狂”這名兒倒也不是爹娘予的，而是他師父將他從死人堆里拖出來后隨意起的。

    那時(shí)的天空灰白，一枚枚殘旌飄舞，如招魂的鬼手。他和師父坐在尸山峁上，望著綿延不絕的斷劍荒冢。師父撫摩著他的頭頂，喟然道：“當(dāng)今確是‘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昔有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阃蟊憬小瘛T?！?/br>
    他低頭不語。

    “怎么，不喜歡？”

    “我不識(shí)字?！彼ь^看師父，眸子黑脧脧的，如一攤死水?！敖惺裁炊紵o所謂。叫我‘臭泥巴’也行，‘糞蛋兒’也可以。”

    師父笑道：“怎會(huì)無所謂？你是命定之人，你的名字將來注定會(huì)響徹宇內(nèi)！”

    他又低下頭，看在尸堆里蠕蠕爬動(dòng)的蛆蟲，師父說得不對(duì)，他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他像尸蛆一樣卑賤、遭人嫌惡。長至弱冠之齡，尚不知自己根由，因?yàn)樗皇莻€(gè)瘋子。

    他只記得起自己是仙山玉雞衛(wèi)的囚奴，一條賤犬，受盡折辱，后來又被充兵。他曾被箭矢扎中了腦門，從此在他眼里，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他也再不為人。

    興許是因?yàn)槟X門中了一箭，刺斷了不知哪根腦筋，他的心志從此異于常人，能身披數(shù)創(chuàng)如若不覺痛楚，可為開三尺弓而拉斷手筋。皮開rou綻、骨斷筋折更是常事。往后師父雖授他武藝，可卻喚不起他的人心。自此他渾噩度日，宛若走獸。

    因他箭法超群，矢無虛發(fā)，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一個(gè)名號(hào)悄然流傳開來——?dú)⑷擞暗摹伴惸α_王”。

    這名號(hào)一出，處處傳喧，并在他叛出邊軍后愈演愈烈。大半時(shí)候，楚狂也記不清自己是否做過傳言里的那些慘無人道之事。他平生只欲就兩事，一是向昔日的主子玉雞衛(wèi)尋仇，二是完成師父的遺愿，帶一人跨越蓬萊天關(guān)，前往仙山之外。然而先皇白帝下令封鎖蓬萊天關(guān)，凡越關(guān)之人皆會(huì)被下獄，仙山衛(wèi)也因此而對(duì)他大肆追捕。

    而如今他再度落入窘境。

    在銅井村蟄伏幾月養(yǎng)傷后，扮作乞兒的他尾隨仙山吏方驚愚與陳小二兩騎，并在兩人交手時(shí)暗出一箭，斷送了那殺人魔的性命。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多管閑事，興許是善心大發(fā)，抑或是對(duì)那百年難遇的天才生出了興趣。一個(gè)瘋子時(shí)常是想不清自己為何要做某件事的。結(jié)果這一箭確然引起了那緇衣青年的注意，如今方驚愚正策馬疾奔，對(duì)他窮追不舍。

    此時(shí)，更深夜靜，方驚愚緊隨“閻摩羅王”之后縱馬狂奔。所幸緇衣青年對(duì)這黑驪諳熟，追了二里路，還能堪堪咬住“閻摩羅王”的尾巴。

    只是這逃犯狡獪，驅(qū)馬趕向銅井村左近的陽山村。村徑逼狹，只容一馬通行。村舍前有不少盛水瓶罐，“閻摩羅王”引弓射碎。瓷片裂了一地，馬不肯行。

    方驚愚當(dāng)機(jī)立斷，撥轉(zhuǎn)馬頭，繞過村房，從另一條村徑抄去。一路追至河邊，朧月溶溶，冰面半泮，一匹白青毛正駐足不前，“閻摩羅王”似是在猶豫是否要涉水。河冰泮散，此時(shí)渡河甚是危險(xiǎn)。且那白青毛不過是他才從仙山吏手里奪來的馬，尚未磨合，怎有心膽涉險(xiǎn)一躍？

    “既然無路可逃，不如隨我回蓬萊府?！本l衣青年從樹影里走出，冷冷地開口，“‘閻摩羅王’?！?/br>
    “閻摩羅王”猛然抬頭。月光如銀霜一般落下來，方驚愚這才第一回看清他的身形，雖包著頭臉，身姿卻矯健而年輕，有一種鋒棱畢顯的氣魄。

    “誰說無路可逃了？”“閻摩羅王”開口了，嗓音壓得很沉?！皼]有路，我便踏一條出來！”

    “閻摩羅王”忽一拍白青毛，那馬竟乖順地長嘶，沿河岸奔行，俟至水淺處揚(yáng)蹄一躍，踏上河冰。原來先前在吉順客棧的馬廄時(shí)，他便給這馬兒飼了上好精料，又加了些細(xì)鹽，還凈了蹄叉、梳了毛，倒是將這馬兒伺候得甚好，無形中在他們間添了些熱昵?！伴惸α_王”打著輕輕的唿哨，引著馬踏上厚冰。方驚愚看得心頭火起，白青毛對(duì)這廝還真是熱絡(luò)非常！

    方驚愚猛地自懷里取出篳篥，用力一吹。聲音凄厲如鬼號(hào)，兩匹馬受了驚，白青毛失足踏空。方驚愚覷穩(wěn)時(shí)機(jī)，急躍而出，宛若豺狼。

    浮冰浸在河里，橫亙著幾道傷疤似的裂隙。方驚愚踩著浮冰，猛沖上去。白青毛還未行遠(yuǎn)，他腿腳發(fā)力，高高躍起，捉住了“閻摩羅王”包在頭上的氈布，將那人拽落馬下。

    “閻摩羅王”一驚，一手護(hù)住裹面氈布，另一手用彤弓背去打方驚愚，卻被緇衣青年用力握住。那手腕如鋼鐵，絲毫不動(dòng)。兩人滾落冰面，碎冰四濺，像驚起了滿河繁星。

    “拿住你了！”方驚愚厲聲道。

    然而“閻摩羅王”卻不愿束手待斃。他猛一抬腿，伸足踹向青年襠中。方驚愚一震，慌忙伸手扣住他膝頭?！伴惸α_王”又乘機(jī)一旋弓梢，刺向青年眼睛。方驚愚險(xiǎn)險(xiǎn)避過，同他拳腳上拆了數(shù)招，看出這廝是個(gè)無恥之徒，專攻人下三路與要害。

    河面震動(dòng)，雪塵紛飛，冰塊在他們腳底咯吱作響。方驚愚頭上卻發(fā)了一層薄汗，他冷聲道：

    “我以為我追到了一位閻羅天子，卻不想是只jian詐卑葸的油耗子?！?/br>
    “閻摩羅王”在冰面上打了幾滾，與他拉開距離，爬起來，悶聲不響。

    “你的招法低賤之至，是下九流的路數(shù)。你既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便堂堂正正些，拿出本事來與人決一勝負(fù)！”

    “閻摩羅王”看著他，忽而低沉地笑了：“可是大人，我本就是下九流之輩，堂堂正正根本不可能?！?/br>
    “嗯，我看出來了，所以方才說的話是愚弄你的，只是為了延宕時(shí)機(jī)?！本l衣青年的神色忽從方才的義憤填膺轉(zhuǎn)回冷冷淡淡的模樣?！拔乙蚕蚰阃祹熈艘徽?，對(duì)付下九流之人，確得用下三濫的法子?！?/br>
    突然間，冰面咯吱作響，發(fā)出可怖的開裂聲，冰層下宛有雷動(dòng)?！伴惸α_王”慌忙看去，只見河面上已蔓開根絡(luò)似的細(xì)紋。裂紋匯聚到一處，那是方驚愚插在冰面上的長刀。

    這廝趁同自己廢話的時(shí)機(jī)，將冰面用刀劃了個(gè)烏七八糟。

    這回輪到楚狂切齒痛恨了，他哈哈大笑，眼里迸出狂烈的光。“你小子……還真是天賦異稟！”

    冰層開裂，他跌入水中。然而一只手忽地伸來，抓住他前襟。方驚愚將他從水里拽出，聲音清冷：

    “多謝夸獎(jiǎng)?！?/br>
    接著，緇衣青年鋪頭蓋面地賞了“閻摩羅王”一拳。

    “閻摩羅王”亦不是善與之輩，反咬一口，也給方驚愚臉上蓋一枚拳印。然而楚狂畢竟長于引弓，短在拳腳，交手幾合便敗退連連。

    兩人滾到冰面上廝打，方驚愚將他拶倒在冰上，低吼道，“告訴我，你真是‘閻摩羅王’么？”

    “閻摩羅王”冷笑道：“你追我時(shí)咬得這般緊，尚不知我是誰么？”

    方驚愚從腰后抽出那支鐫著赤箭花的羽箭，鏃頭擦過“閻魔羅王”的臉頰，重重刺入冰面?！斑@是你的箭么？”

    “是?！?/br>
    “你那時(shí)為何出現(xiàn)在那里？”

    “路過?！?/br>
    “你認(rèn)得陳小二么？”

    “不認(rèn)得?！?/br>
    “那你為何要救我？你既是無惡不作的‘閻摩羅王’，為何要在那自稱‘山魈’的殺人魔手下救我性命？”

    “我不是在救你。我只是覺得……”“閻摩羅王”啞著嗓子，道，“這樣好玩兒。”

    方驚愚啞口無言，楚狂接著道：

    “我行過那里，出于頑心放了一箭，不想那人長了眼，竟拿腦門去接箭，不幸一命嗚呼?！?/br>
    他又狡惡一笑，“捕頭大人，這就是我的口詞了，你問完了么？”

    這話像一點(diǎn)火苗，兀然躥入方驚愚的心。此人不是因慈愍而救他性命，不過是借機(jī)殺人取樂！方驚愚攥拳，低喝道：“休要胡說八道！”言訖發(fā)力一擊?！伴惸α_王”閃身避過，卻被仍被擦中胸腹，痛苦呻吟。

    手上忽而傳來一點(diǎn)濕膩感，緇衣青年松拳，卻見掌心一片猩紅。

    “你受傷了？”方驚愚抬眼望向“閻摩羅王”，卻見其衫子里露出一段被血浸紅的絹布。他忽而想起那獨(dú)眼男人說過，“閻摩羅王”一年前于箕尾大漠銷聲匿跡。那時(shí)他雖以箭取頭項(xiàng)一目，卻也在與仙山衛(wèi)周旋時(shí)受了好些傷。如今看來，確是重傷。

    “閻摩羅王”咬著牙關(guān)。這傷是他與仙山衛(wèi)中排行第二位的玉雞衛(wèi)交鋒時(shí)落下的，久久未好。先前開弓時(shí)傷口開裂，如今這一纏斗又教他傷重更甚。所幸血浸染了身上的青布衫子，教方驚愚看不出他就是曾在吉順客棧與自己打過照面的乞兒。

    然而方驚愚卻瞧得出他的劣態(tài)，抽出刀劍，疾趨而上，“閻摩羅王”以弓背格擋。

    兩人滾作一堆，“閻摩羅王”忽而將手指往身上探去，方驚愚驚愕地看見他的五指插進(jìn)了自己的傷口，握了一把血。

    “是，傷了又怎樣？”“閻摩羅王”齜牙咧嘴地冷笑?！凹幢阒挥靡桓∈种割^兒，我也依然能按死你！”

    “閻摩羅王”仿佛感覺不到痛，猛地將那自傷口里攥的那把血潑向方驚愚的兩眼。緇衣青年一驚，偏頭閃避。正在此時(shí)，“閻摩羅王”忽張口一咬，尖利的犬齒狠狠箝上了方驚愚的手腕。

    方驚愚吃痛，即便隔著皮腕套，他也幾乎被咬穿了腕節(jié)。那人齒上力道驚人，創(chuàng)口鮮血四溢，深可見骨。

    真是條瘋狗！

    片刻廝打后，緇衣青年猛地翻身，負(fù)痛將刀架于他脖頸之上。

    “束手就擒罷，‘閻摩羅王’?！狈襟@愚垂睫，面龐微微沁汗，如覆鉛霜。

    楚狂喘息著，慢慢松開他腕節(jié)，口角仍流著血沫：“官爺，我既救你一命，你沒考慮過放我一馬么？”

    “救我性命，我有負(fù)于你?？赡阕飷赫颜茫胸?fù)于天下。于情于理，都應(yīng)加以牢檻之罪?！狈襟@愚冷聲道。

    “閻摩羅王”開始發(fā)笑，方驚愚一顫，他從氈布隙里看見了一只不屈的眼，如蟄伏的餒虎，哪怕深陷囚檻，爪牙仍未鈍。

    “要關(guān)我入籠？還早著呢，捕頭大人?！?/br>
    “閻摩羅王”惡狠狠地道。

    方驚愚心中忽而一顫，就在此時(shí)，“閻摩羅王”突然伸手緊握刀鋒，任血蛇在刃面上流淌，硬是從頸邊挪開。緇衣青年倒抽一口氣，拔劍刺向他，“閻摩羅王”卻硬用手掌接了這一劍。他像猛虎，帶著鮮血嘶吼出聲，忽一仰頸，用力以頭砸向方驚愚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