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shí)日，谷璧衛(wèi)的部屬漸漸不耐，給她上了刑，要她吐出害了碧寶衛(wèi)的口詞。一道道刺鞭落在身上，小椒皮開rou綻，卻不覺痛。她回想與碧寶衛(wèi)相見的那一夜，不知是何處出了差錯(cuò)。為何僅過一夜，她的遭遇便會(huì)天翻地覆？那老婦雖是個(gè)討營生的江湖人兒，卻也待自己不薄，難道真是自己陰差陽錯(cuò)，害其性命？

    腳步聲沓沓地響，一道拖長的黑影從階上畫下來，一位俊朗青年出現(xiàn)在黯光里，柳眉如畫，玉琢般的容顏，是谷璧衛(wèi)來了。

    谷璧衛(wèi)噙著笑，打量著被縛于鐵架上的小椒。幾日不見，她遍體鱗傷，發(fā)絲瓏璁，已無了神氣模樣。他問：

    “如何，神女？愿道出實(shí)情了么？”

    小椒斷續(xù)道：“我沒害人……這便是實(shí)情?！?/br>
    “既未害人，為何碧寶衛(wèi)房中會(huì)有這般多證明你便是兇嫌的實(shí)據(jù)？”

    “我不曉得……”小椒像一只霜打的蔫茄瓜，“大抵是有人要誣害我?！?/br>
    “無人要誣害你?！?/br>
    谷璧衛(wèi)的口氣突而有所改換，惹得小椒不由得抬臉。晦沉沉的光里，他的神色也陰惻惻的，教人心里長毛。他走上前來，輕輕撥弄小椒的傷處。出乎意料的是，小椒竟不覺痛楚，仿佛這身子不過一副軀殼，早已死去。

    “害碧寶衛(wèi)的人是你，在岱輿里橫行奪命的人也是你。沒有什么黑影，在岱輿興風(fēng)作浪的便是你。”谷璧衛(wèi)伸出手，慈愍地?fù)嶂骖a，止住她驚恐的搖頭。

    小椒道：“你瘋了！我不過是來此地盤桓了些時(shí)日的?？停歪份浫藷o冤無仇，為何要取人性命？”

    忽然間，她聽見窸窸窣窣的下落聲，像破繭成蝶的聲音。她低頭一望，卻見是谷璧衛(wèi)的手指已探進(jìn)她的傷處，剝弄著她的肌膚。那兒既不流血，也不教她感到痛楚。

    她的肌膚破裂，簌簌下落，像一場小雪，輕輕墜地。谷璧衛(wèi)莞爾一笑，半張臉浸在如墨的陰影里，勾勒出一張?zhí)斐傻膬磹簝?。他說：“你還未發(fā)覺你的真身么？你可呼喝那群黑泥一般的‘仙饌’，你與祂們同根同源?！?/br>
    他手上忽一使力，突然間，小椒肩頭的肌膚被他兀然撕裂。小椒忽生出一種感覺，仿佛身子里點(diǎn)起了千萬只炮仗，地牛翻身，火漿飛濺，光熊氣渾。然而低頭一望，她卻目瞪口哆，心膽俱裂。

    她的皮rou裂開了，從里頭淌出漆黑的濃漿。

    然而那不是血，而是她的神髓，她的一切。肢體上生出蛛網(wǎng)一般的密紋，少女的身形在漸漸潰裂。到最后，她自鐵架上滑下，滿地的紅牡丹綢衣裙里散落著碎裂的人皮，以及一團(tuán)漆黑如泥的漿水，然而神識(shí)卻在。

    于是小椒始知自己的模樣——與那些七眼九爪的“走rou”無異，漆黑如泥。她口里突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哀鳴，凄厲的叫聲如匕，劃破地窨子中的寂靜。

    原來她一直是個(gè)怪物！

    突然間，一切有了解答。為何她能號(hào)令那群受“仙饌”侵蝕的“走rou”，為何她既無心跳也可行動(dòng)無虞。小椒顫抖著欲舉起手，卻發(fā)覺手足早已破碎，現(xiàn)于她眼前的是兩條軟綿綿如觸角一般的污泥。

    谷璧衛(wèi)依然含笑，好整以暇地背手立在她身前，燭光投下他如山一般的身影。

    “這便是你。早在見到你的第一面起，在下便明曉了。人皮不過是你的偽飾——”

    青年目光哀憫，望著地上如軟泥一般的她，口唇微啟。

    “你從來就不是人?！?/br>
    第105章 椒桂留香

    剎那間，小椒口里迸發(fā)出嘶嗄嗥鳴，扯腸掣肚，撕心裂肝。在皮rou破裂的一剎，她忽覺如有滾油在周身沸騰，虛空里飄來千千億億個(gè)聲音，紛迭地向她叫囂：

    怪物！妖鬼！魑魅！

    她鶻突地以人身活了十?dāng)?shù)年，然而畢竟是與常人有別。此時(shí)只聽谷璧衛(wèi)微笑道：“想起來了么？你究竟是誰?！?/br>
    小椒打著顫，望向自己洼浥的身軀。光怪陸離的片影在腦中盤旋，她悲鳴著，想起她身為人時(shí)的模樣，烏發(fā)如綢，肌膚勝雪；想起在方家小院里如啁啾小雀兒般與方驚愚嬉鬧的日子；想起艙室孤燈中，她與其余三人夜談耍笑……一幕幕如夢的光景漸漸破滅，她仿佛墜進(jìn)一片漆黑。

    她最后哽咽著道，話一出口，已然失了往日少女的靈脆，好似沸水汩汩作響：“我是、我是小椒?！?/br>
    谷璧衛(wèi)搖頭，“仍不對(duì)。你還未記起往昔?！?/br>
    他輕喚了一聲，便有面色冷穆的道士從階上下來，將她捉起，一副即便見了她這異狀也絲毫不懼的模樣。小椒方才發(fā)覺原來地窨子里畫有一只碩大的符陣，仿佛是以鮮血繪就，腥氣四溢，畫的是五方衛(wèi)靈陣。道士們將她放入一只大陶壇中，蓋上蓋，在其外圍成一周，紛紛捏著手訣，念起咒：

    “九天符命，攝龍?bào)A傳。普天安鎮(zhèn)，我得飛仙……”

    四下里一片漆黑，小椒驚恐之極。壇壁光溜溜，以她如今這副軟泥的身子攀不上去。隨著咒文念誦，她眼蓋漸漸沉如鐵石。一切模糊，她滑落在壇底。在不省人事前，她最后聽見了一道朦朧笑聲。

    “睡罷?！惫辱敌l(wèi)低眉垂眸，哀憫地望向陶壇。

    “待你醒來，便曉得自己究竟是何物了?！?/br>
    綿延不絕的咒聲里，小椒陷入沉眠。

    她的神識(shí)仿佛落入深海，往淵底下墜。零星光影在她面前閃動(dòng)，那是潛藏在極深處的、她過往的回憶。

    倏然間，她順記憶的洪流直下，被風(fēng)浪打回往昔。

    五年前，宛丘山中。

    燭花畢畢剝剝跳動(dòng)，堀室里昏黃一片。這是一方全然閉鎖的天地，平日里一道鐵門緊掩著，唯極高處綴著一扇小天窗，透一線光亮。挨壁的杉木架上散落著許多掉線書冊，一個(gè)著紅布衣、扎羊角辮兒的女孩捧著其中一本，百無聊賴地翻動(dòng)。她孤仃仃地被圍在書海里，像一顆小米粒。

    這女孩兒臉蛋灰撲撲，一雙杏眼卻大而亮，墨玉一般。許是看得厭了，她將手里的書冊一放，攀到木架頂上去尋另一本冊子。

    女孩兒爬到木架頂上，卻忽聽得木架后的土壁有淅淅索索的怪聲，驚得一個(gè)不穩(wěn)，摔跌下來，哎唷一聲叫喚。

    她揉著臀，一對(duì)圓眼撲眨，將腦袋貼到壁上。墻對(duì)面近來常傳來異響，像水流淌的聲音，又像有人在緩步而行。

    “喂，有人么？”女孩兒叩著墻，叫道。

    墻對(duì)面水流的聲音突而止歇了。女孩兒又趴在墻上，靜聽片時(shí)，又道：

    “我聽見你的響動(dòng)了，我在這兒展不開腰，好生煩悶，同我說說話，好么？”

    墻后悄無聲息，女孩兒收了懇求模樣，齜牙咧嘴，用小拳頭咚咚砸著墻，叫道：“講話！同我講話！”然而不知捶了許久，墻后仍無回音。女孩兒捶得乏了，不禁有些喪氣，貼墻坐下來，抱起膝頭，像一株孤仃仃的小豆秧。她咕噥道：“我生來便沒出過這堀室，平日里見的也來來去去便那幾人，你再不同我講話，我真要熬死在這兒啦?！?/br>
    寂靜良久，一道汩汩聲自墻后傳來，像沸水冒泡的聲音，卻顯露著敵意：

    “你是……誰？”

    女孩兒聽見聲響，十足地興奮，一骨碌爬起身來，興沖沖叉腰道：“我還想問你是誰呢！我今年學(xué)歲，在這兒住了有十個(gè)年頭了。可自上月韓伯伯整修神臺(tái)起，這墻后就總有些怪聲，是你搬入來住了么？”

    燈火閃爍，墻后之人一言不發(fā)。女孩兒又道：“總而言之，我叫小椒，你叫什么？”

    墻后人沉默良久，道：“我無名姓?！彼f起話來好生古怪，骨骨嘟嘟，像有重重迭迭的回聲，不似人在講話。

    那叫小椒的女孩兒道：“沒名字，真奇怪！不過我猜，你是韓伯伯引來的教徒，對(duì)不對(duì)，同我一樣?！?/br>
    “教徒？”

    “就是咱們大源道里的兄弟姊妹。你也是其中一位，是么？”

    “‘大源道’……是什么？”

    “啊喲喲，你竟連這都不曉得！”女孩驚呼，旋即耐心道，“‘大源’是‘桃源’的古稱。簡而言之，便是相信仙山之外有‘桃源’的這么一伙人聚起來，建起的一個(gè)神教?！?/br>
    聲音沉默了：“你相信么？”

    “為何不信？仙山之外本就是有‘桃源’，只是遭叢山阻隔，咱們現(xiàn)今尚無人能屆罷了。那些不信教的人才是大馬牛！”

    那聲音冷哼一聲，道：“如果我說，仙山外什么也沒有，不過無邊際的溟海，你信么？”

    名喚小椒的女孩兒大惱：“你講錯(cuò)了！書里不是這樣寫的！”她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上題《大源真經(jīng)》《教義釋解》。隔墻的聲音傲慢地道：“你看的皆是教徒寫的經(jīng)書，寫的是他們的一廂情愿?！?/br>
    外頭風(fēng)雪大作，朔風(fēng)嗚嗚作響。小椒的腦袋卻忽如暑日下的葉子般，蔫巴下去了。過不多時(shí)，她又抬頭，問：“你說得這樣信誓旦旦的，好似親眼見過一樣，你究竟是誰？”聲音自滿地道：

    “我是——雍和大仙！”

    “呸呸呸?！毙〗烦峦?，然而因隔一面墻的緣由，唾沫星子反回濺到自己身上?！啊汉痛笙伞墒潜窘躺裣?，就你一個(gè)刺兒嘴巴，竟有臉稱自己作大仙！”

    那聲音反倒似被激怒一般，大叫道：“我是大仙！我就是大仙！”

    一時(shí)間，石墻嗡嗡震響，塵土簌簌下落。小椒嚇了一跳，旋即笑道：“好一個(gè)炮仗兒，一點(diǎn)便著。你說你是大仙，憑什么教我信你？”

    那聲音歇了片晌，忿忿地道：“本仙許久以前便降誕在仙山了。確而說來，本仙便是四圍的溟海，似仙山之母，仙山便是自其中而生?！?/br>
    “溟海？”小椒吃了一驚，但旋即又笑道，“你稱自己作仙山之母，看來是母的啦！聽你的聲音，確是辨不出男女?！蹦锹曇魫赖溃骸氨鞠蛇@等尊貴，休拿凡人的尺度量度本仙，分甚公母！”

    小椒說：“我沒見過溟海。聽說海就是千千億億滴水匯作一起的模樣。你說你是海，那便是說，你的身子也碩大無朋了？”

    “不錯(cuò)！本仙真身鋪天蓋地，雄渾無比?！?/br>
    “我不信，除非你讓我瞧瞧。你若有這般大，隔壁的神壇上定是裝不下啦，除非你是個(gè)十足的騙棍?！?/br>
    “哼，一只唧唧小蟲兒，本仙何必大費(fèi)周章要取信于你？何況有一墻之隔，又怎能讓你看到本仙金身？”

    小椒想起墻對(duì)面確是擺著神臺(tái)，往日里常有信徒出入，可近些日子來卻閉鎖了，遂道：“你不是大仙么？大仙定是神通廣大的，區(qū)區(qū)一堵墻又算什么？”

    墻那頭傳來汩汩聲，像是無數(shù)水泡破裂，興許是那自稱大仙的人兒恨得牙癢癢。最后祂妥協(xié)了，道：“好，好，這便叫你好好見識(shí)一番本仙的身姿！”

    忽然間，一陣劇烈的沸騰聲傳來，像對(duì)面燒開一大鍋水。小椒的心忽提到嗓子眼兒，虛空里像有無形的手將她往墻對(duì)面撕扯。有什么可怖的物事在悄然逼近。墻邊有一只鼠洞，其間似有黑漿漸漸漫出。

    她莫非是說錯(cuò)了話，惹到了什么神鬼？冷汗浸濕了她的衣衫。

    然而正當(dāng)此時(shí)，只見鼠洞里冒出一支瘦小的觸角，像嫩苞芽尖，一個(gè)聲音細(xì)聲細(xì)氣地叫道：“左瞧右看什么，本仙在這兒！”

    小椒大吃一驚，垂頭望去，只見鼠洞里鉆出一小攤黑泥，巴掌般大小，上綴七只晨露似的晶亮亮眼睛，九條小觸角在地上爬搔著，像一只小癩魚。原來隔墻是一間空廓地窨子，回音層疊，教話音聽起來格外洪亮。那小九腳魚見了小椒，神氣地道：

    “碎貨娃子，還不快給本仙叩首！”

    女孩兒蹲下身來，拈住祂一條觸角，那九腳魚當(dāng)即惱叫道：“大不敬！本仙要給你降下天譴！”旋即一口咬上小椒手指。小椒只覺手上細(xì)細(xì)癢癢的，冬天的風(fēng)刀子都比這割人疼。她將那小九爪魚攥在手里，好奇地打量祂。

    “你說你是‘雍和大仙’，這是怎一回事？”

    小九爪魚叫道：“你先放我下來！”

    小椒將祂放下，小九爪魚爬到木架子上，尋了兩本冊子當(dāng)作墊身草薦，舒坦坦坐著。祂道：“這事兒要從許久以前說起。”小椒敲祂腦袋：“長話短說?！?/br>
    九爪魚惱怒，然而在而今的女孩兒面前，祂手足無力，只能任其宰割，遂略斂了得意之色，講述起來：“許久以前，這世上僅有一片汪洋大海。后來海中泥沙堆聚，便積成了仙山。年月漫長，連海也有了神識(shí)，這便是本仙了。本仙是溟海，也被世人稱作‘雍和大仙’?！?/br>
    “說到海，那不應(yīng)是無垠的一片么？怎么你似個(gè)豆點(diǎn)兒一般？”

    小九爪魚大怒，隔空胡亂撕咬，后來安分下來了，道：“你聽我說！你瞧我身上是什么顏色？”

    “黑的?！?/br>
    “不錯(cuò)，溟海又是什么顏色？”

    “也是黑的。”小椒忽而恍然大悟。原來溟海的顏色竟是來源于此。小九爪魚那軟塌塌的身軀確是像極了海泥。小九爪魚接著道：

    “仙山積成后，又不知過了許多年，有人為求不死仙藥，渡海而來，卻因風(fēng)浪而船楫遭毀，不得已而在仙山定居。咱們歆羨他們的日子，自海里走到岸上，人們見了咱們，頂禮膜拜，稱咱們作‘仙人’?！?/br>
    “你有甚本事，能叫人們稱你作仙人？”小椒說著，又把玩起小九爪魚。小九爪魚軟泥似的腦袋被她揉來搓去，這回卻意外地未惱怒，沉著嗓音道：

    “因?yàn)樵蹅兡茏屓藙?chuàng)口愈合如新，也能教人變得極有氣力?！?/br>
    祂伸出觸角，輕輕撫摸小椒的臉巴子。小椒的心弦忽似被撥動(dòng)似的，那滑而涼的小觸角拂過，先前自架子上跌下的擦傷竟皆消散了，令她吃驚。小九爪魚道：“像這樣皮rou相貼，我便能教你去了小病小痛。可若要將我宰了，吃進(jìn)嘴里，連爛了大半邊身子都救得回來哩！”

    小椒驚奇，連連搖頭：“我為何要吃你？這樣做……很壞?！?/br>
    小九爪魚笑了：“可其余人卻不這樣想哩。咱們起先還能做‘仙人’，同他們好好相待?？珊髞硭麄冐澫言蹅兤ou，反而大肆追捕咱們。咱們一路躲逃，在山林間游蕩，可最終皆落羅網(wǎng)?！?/br>
    “你是‘仙人’中的一個(gè)？”

    “不，我是祂們的梁椽、頭首！”小九爪魚快活地舞動(dòng)著身子，“祂們之所聞，本仙皆能聽聞；祂們之所視，本仙也皆能望見。因而我才是受人崇敬的‘雍和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