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半截走廊，轉身進一道門，夜?jié)膺@才意識到自己來了餐廳。

    等在門里側的侍應生一邊引導入座，一邊說：“沈總，茶水已經(jīng)照您的吩咐備好了。”

    不是臨窗的位置，而是餐廳的正中央，一張四方形的乳白餐桌，兩把雕花餐椅。

    沈屹驍朝侍應生輕抬下巴，示意他去忙自己的，繼而抽出餐椅：“過來?！?/br>
    過來過來過來，一天到晚就會說過來。

    弄的好像她必須對他言聽計從似的。

    夜?jié)獠宦犓挼某槌鏊麑γ婺前岩巫?，坐下?/br>
    沈屹驍也不氣，原本握著椅背的兩手改成搭著，就這么站在看她，看她哭過后還沒有完全消紅的鼻尖，看她身上那件已經(jīng)穿好并系上了腰帶的睡袍。

    直到夜?jié)馓鹑志蟮哪樋聪蛩麜r，沈屹驍才從椅后繞過來，坐下。

    桌子上的那壺水在兩人進來時剛煮沸，如今涼了兩三分鐘，用來沖泡今天的茶剛剛好。

    沈屹驍用竹鑷取了些茶葉放進白瓷碗里。

    拉高注水，定點旋沖，杯中的條索狀茶葉立即被這種最強注水方式梳理出秩序感。

    夜?jié)饴劦搅藵庥舻墓饒A香。

    “是金駿眉？”

    沈屹驍蓋上碗蓋，將第一泡最香的茶湯倒入另一只白瓷碗里，放到她面前。

    “我以為你看到茶葉就能認得。”

    他沒說錯，在他用竹鑷取出茶葉的時候，夜?jié)饩驼J出來了。

    畢竟是她喝過一整個冬天的紅茶。

    用沈屹驍當初的話說就是：它驅寒，你就當白開水喝。

    沒有比它還要香的白開水，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她最喜歡的就是金駿眉的首沖，不夠醇甘，卻是最香的。

    那一年，夜?jié)庠谒抢镳B(yǎng)成了很多很多個與她家庭背景不匹配的小習慣，大到住行，小到吃穿，對沈屹驍來說，是平常，但對夜?jié)鈦碚f，卻是奢侈。但是當時的她，不覺有異，全盤接受，直到離開京市，去了香港，她才知道，她喝過的那種金駿眉一斤要五位數(shù)，穿過的隨手一件外套更是六位數(shù)起步。

    有錢人很多，做個手勢就會有專門的人沖泡好茶，一聲吩咐就會有專門的人去奢侈品牌店采買，但身親力行去為她做這些的又能有幾個。

    看似幸運的遇到了一個，卻也不過是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

    他對她的好，夜?jié)鉄o法反駁。

    但那份好，卻非真心，且有期限。

    就像在養(yǎng)貓這件事上，他的態(tài)度是：養(yǎng)或者不養(yǎng)，都有遺憾，但你若是養(yǎng)了，就會多一份回憶。

    的確是多一份回憶，可是也多一份痛苦。

    有多愛，就有多痛。

    夜?jié)饪粗媲澳潜瘘S色，略帶微紅的茶湯，所有的情緒都被她很好地壓下，只剩微微一勾的唇角，“太久沒喝，早就忘了?！?/br>
    她看見沈屹驍握著茶壺的手指微微一緊，視線抬起，落到他臉上，夜?jié)庾旖菑澇錾灾氐幕《?，說：“上次在沈總家，我是不是說過，我現(xiàn)在更喜歡喝白開水。”

    沈屹驍抬眸對上她視線，看似無波無瀾的眼底，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暗涌。

    她喊他“沈總”，那他是不是也要回她一聲“夜小姐”？

    沈屹驍垂下眉眼，哂笑一聲：“那照夜小姐的意思，二十歲的小弟弟是白開水？”

    夜?jié)猱敃r沒細想他這句話的意思，以為他是借著上次她提到的二十歲小弟弟來說事。

    “沈總不也年輕過？”

    是，年輕過，但沈屹驍可不覺得自己的二十歲是一杯白開水。

    不止意氣風發(fā)好似穿堂風，還讓她用求饒的眼淚、用攥緊的拳、用繃直的腳趾、用后弓的腰肢，每一個肢體語言，都是對他逞兇的狼性的最好控訴。

    可是當時的她明明那么喜歡，現(xiàn)在呢，是覺得自己喝不慣他這種嗆喉的酒，開始喜歡無色無味的白開水了？

    白開水......

    沈屹驍想起昨天早上和她一起吃飯的那個男人，全身上下也就臉長得嫩了點，除此之外，哪里有一丁點白開水的影子？

    真不知該說她天真，還是說她對男人有什么誤解。

    沈屹驍嘴角掛著玩味的笑：“夜小姐看男人的眼光真的有待提高。”

    聞言，夜?jié)鈪s眉梢一挑：“的確，但凡我眼光好點，也不會認識沈總了?！?/br>
    沈屹驍哪里想到自己一句冷嘲竟被她鉆了空子，以前怎么就沒見她腦袋這么靈光呢。

    在他的一陣靜默里，夜?jié)庑那橛辛嗣黠@的愉悅。

    哪怕面前的那杯金駿眉已經(jīng)涼掉了，夜?jié)庖捕似鸷攘艘豢?，喝完，她還故意挑了挑眉：“連香氣都沒了?！?/br>
    沈屹驍硬生生被她氣笑了。

    “是，夜小姐現(xiàn)在火氣燥得很，哪需要再喝這種驅寒的紅茶，”他下巴一抬，“讓你那二十歲的小弟弟給你倒白開水喝去?！?/br>
    夜?jié)庵宰浆F(xiàn)在沒走，就是在等他現(xiàn)在抓狂的模樣。

    得償所愿了，她唇角彎出幾分沾沾自喜：“沈總別這么小氣嘛，剛才不都說了嗎，你也不是沒年輕過——”

    沈屹驍聲調一揚：“我年輕時候什么樣，你心里沒數(shù)？”

    夜?jié)庖膊恢雷约涸趺淳鸵驗樗@句聽似很正經(jīng)的一句話而想歪了。

    是，他大學那會兒的確是最耀眼的存在，他的長相、他的家世，又或者他的成績，無一不是全校議論的中心。

    甚至還有些八卦的女同學私下里說他是最有性幻想的對象。

    而那種只存在別人腦海里的幻想，都真真實實被她體驗過......

    不知是餐廳里的空調溫度調得高了，還是身上這件長絨睡袍太過暖人，夜?jié)庵挥X得脖頸一圈燥燥的、黏黏的，連著脊背都被焐出了汗。

    夜?jié)馓衷诓弊永锬﹃骸拔夷苡惺裁磾?shù)......”

    話說得可真是輕巧。

    沈屹驍凝眸看了她半敞，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以前換下來的手機好像還在我那。”

    手機？

    夜?jié)忏读艘幌?，“什么手機？”

    問完，她心臟突然“咚”的一聲，天吶，他說的該不會是......

    在她rou眼可見的驚慌無措里，沈屹驍提了提嘴角：“如果需要的話，我不介意找出來讓夜小姐重溫一遍?！?/br>
    第20章

    重溫一遍......

    因他話里的這四個字, 夜?jié)饽X海里的畫面猶如指尖翻頁。

    坐他身，居高臨下的。

    躺他懷，饜足熟睡的。

    有從她眼睛里拍下的浪漫煙花。

    他手持仙女棒站在她面前畫出的一個心。

    他牽著她手爬上山頂看到的日出。

    他開車帶她追趕的那一場日落。

    還有那么多的日常, 他給她剪腳趾甲、穿襪子、系鞋帶......

    還有那么多的繾綣, 吻他臉、咬他耳垂、親他喉結......

    太多太多。

    結果分手了, 人走了, 手機卻忘了拿回來。

    可是都過去這么久了, 他怎么還沒扔，還留著，難不成偶爾還拿出來看一眼？

    腦海里定格住一幅畫面，他仰靠沙發(fā)，指尖輕滑, 一張張照片在他墨色瞳孔里閃過。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當時都是以怎樣的心態(tài)去看那些過去的？

    傷感還是冷嘲？

    意興闌珊還是饒有興趣？

    餐廳里的溫度好像越來越高, 夜?jié)忸~頭都沁出了薄薄一層汗，不知是不是缺水了, 她喉嚨很干，但面前的白瓷碗已經(jīng)空了。

    在她說那杯涼掉的金駿眉連香氣都沒有了以后, 對面那人就再也沒了去沖第二泡、第三泡的興致。

    夜?jié)馓痤^，視線筆直地撞進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里。

    記憶里那雙溫柔的眉眼，不知怎的, 莫名熔了他此時眼底的玩味。

    讓夜?jié)獠蛔杂X放軟了調子。

    “那是我的手機，”她語氣幾分誠懇：“如果沈總方便，可否還給我？”

    還是和以前一樣，被掐到了軟肋, 才能讓她服一絲絲的軟，但這種軟卻不是她的本心。

    沈屹驍細細凝視她一會兒后, 卻笑了笑：“我今天很忙，改天再說?！?/br>
    話說完，他一絲遲疑都沒有就起身出了餐廳。

    夜?jié)饽克退秤跋Ш?，整個人如繃緊到極致斷掉的弦，往椅背上一靠。

    那種感覺就像是領導在給自己穿小鞋，不想穿，卻又不得不自己伸手接過，違心地說一句：領導，我自己來。

    所以接下來，她要怎么辦？

    求求領導放過自己，還是說殷勤一點去討好領導，又或者，認真努力工作，讓領導對自己有一個新的改觀？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她腦海里一一過著，“?！钡囊宦?，電梯門開。

    夜?jié)庹菩膲涸谛目冢贿B兩個深呼吸后，她才鼓起勇氣走到那扇雙開裝甲門前。

    心想，等下他開門，她一定要禮貌客氣，一定要和顏悅色，最好每一個毛孔都綻放笑意，總之就是不能惹他這位太子爺有一丁點的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