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沉穩(wěn)，渾厚如山。

    縱使秦蒼以前根本不曾來到這無端城，憑借這一番話，他心中約莫也能有六七分猜到來人的身份。

    聞言，他的確沒有再貿(mào)然動手，卻也沒有就此放下甘鐵豹。

    目光微微閃動，他抬頭望向虛空，道：“在下初來無端城，與城主并無舊交情，似乎也沒有什么好敘一敘的?！?/br>
    甘鴻山的身影仍舊沒有顯化，聲音卻是再度遙遙傳來。

    “大俠與小女之間也無舊惡，今日卻突然下此重手，似乎本也不至于此。”

    秦蒼嘴角掀起一絲冷笑：“明眼人做明眼事，如果甘城主此行就是來與我討論這其中是非對錯的話，我看還是不必了，不若手底下見真章，來得反倒更有意義?！?/br>
    空中于是又傳出一陣笑聲。

    “城名無端，豈能隨意挑起爭端？小女監(jiān)督不力，致使家奴肆意妄為，確有過失在先，大俠一劍訓(xùn)之，也無可厚非。但正如大俠所言，明眼人做明眼事，凡事總要留一線，有些回旋余地，唯有如此，才不至于將自己引上絕路?！?/br>
    秦蒼道：“如果甘城主覺得留下令愛和這頭鐵豹一命還不算是有回旋余地的話，那在下可就無所顧忌了?！?/br>
    甘鴻山道：“算自然算，可除了余地之外，大俠還需明白這世間的因果循環(huán)才對，小女監(jiān)督不力，致使家奴縱馬狂奔不顧人命，這是因，家奴被殺，小女也身受重創(chuàng)，這是果，其間大俠起到了不小的推動作用，但這只是小女的因果。大俠仗劍出手，結(jié)了別人的果，卻也種下了自己的因，此因不結(jié)，終是大患，不若盡早除之?！?/br>
    秦蒼呵呵一笑，隨手將甘鐵豹往前方一扔，在地面砸出個深坑，摔斷了甘鐵豹數(shù)根肋骨，但終究是沒有要了他的性命。

    甘鴻山目睹著這一切，沒有出言喝止，也沒有動手阻止，仍是藏于虛空高處，等待秦蒼接下來的態(tài)度。

    “看來甘城主對因果循環(huán)研究得十分透徹，三言兩語就已令在下心中微動，不過在下仗劍出手，另結(jié)因果的原因就是為了我身旁這個小女孩，而今城主若執(zhí)意要與在下一敘，也須得讓在下將她安頓好才行?！?/br>
    甘鴻山思索道：“安頓之事，也可轉(zhuǎn)交他人?！?/br>
    秦蒼直言道：“他人？這里可沒有她的親人，否則此等風雨交加的天氣，她又怎會一人徒步而行，連傘都沒有一把？我雖然也不是她的親人，不過還好，一見如故，不會對她太過冷淡疏遠，更不會對她使用非人伎倆，難不成甘城主心中還有比我更適合安頓她的人選？”

    甘鴻山還未發(fā)話，甘妙菱就已搶先道：“父親，切莫聽信此賊之言，他定然是礙于你的威勢，不敢正面交戰(zhàn)，故而想用此緩兵之計，等待援手?！?/br>
    方才摔斷肋骨，折了烏黑鐵槍，靠著軍士攙扶勉強站起的甘鐵豹很快也是附和道：“妙菱說的沒錯，義父，萬不能中此賊jian計！”

    一旁秦蒼聽得冷笑不已，卻不與甘妙菱和甘鐵豹呈口舌之利，直接自小女孩手中接過傘，牽起她的右手，便徑直向這周圍最近的一間酒樓走去。

    甘鴻山一刻不曾發(fā)話，那些軍士便一刻不敢冒進，秦蒼走一步，他們就退讓一步，轉(zhuǎn)瞬之間，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巷道就漸漸開出了一條通道。

    眼看秦蒼與小女孩的身影就要自此消失在眾人眼前，良久不曾發(fā)話的甘鴻山終于開口道：“大俠所言也有道理，只不過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老夫身為一城之主，總要有些城主的威嚴，你若去得太久太遠，即便到時候又主動返回，也難免遭人非議......”

    言至此處，秦蒼已然明白甘鴻山話中之意，故而邊行邊言道：“甘城主放心，在下短期之內(nèi)不會離開無端城，并且也不會安頓得太久。一天之后，虛空之上，以劍為令，在下必定如約而至，只望甘城主不要失約。”

    “如此甚好?！?/br>
    一語剛剛落下，忽而大風卷起，來也無形，去也無影，將甘妙菱甘鐵豹以及四方軍士統(tǒng)統(tǒng)卷走，不知去向何處。

    秦蒼大概一瞥，魂力順勢涌出，果然再也無法在附近感應(yīng)到甘鴻山等人的氣息波動，他心中稍稍安定下來，與他并排行走的小女孩卻突然道：“大哥哥，你的手心流汗了?！?/br>
    “嗯？”秦蒼微微一愣，旋即笑著解釋道：“這是正常反應(yīng)。”

    小女孩又道：“心跳加速，呼吸頻率比平時快了一倍也是正常反應(yīng)嗎？”

    秦蒼訝異道：“你能聽出別人心跳聲和呼吸聲的不同？”

    小女孩反倒不解道：“聽出這些聲音，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秦蒼道：“正常，也不正常?！?/br>
    小女孩秀眉蹙起，更加疑惑之際，秦蒼忽而道：“方才你說自己無名無姓，我雖不知道你為何會沒有姓名，卻知道要想在這世上活得更久更好，姓名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你總得給別人一個稱呼你的方式，這樣他們才能漸漸記住你?！?/br>
    小女孩哦了一聲，似懂非懂。

    秦蒼于是提議道：“你若不嫌的話，我給你取一個名，如何？”

    小女孩立即面露欣喜之色，好似全然忘了自己還餓著肚子，興高采烈道：“好啊！”

    秦蒼道：“我是在無端城中遇見的你，無端，并不只代表沒有禍端的意思，有時候它也泛指沒有理由。這世上的很多事情恰恰都是沒有理由的，譬如你我本素不相識，我卻甘愿為了你開罪一位手握重權(quán)的城主，再比如感情之事，很多時候也是沒有理由的......呵呵，現(xiàn)在對你說感情之事，貌似太早了些。不過無端總相憶，可能是追憶，也可能是回憶，可能是美好，也可能是煩惱，不確定的因素太多，還是能少則少為妙，從此以后，你便叫做無憶，可好？”

    “無憶......無憶......”小女孩反復(fù)念叨著這兩個字，雖然以她現(xiàn)在的年紀，還理解不了多少關(guān)于這兩字的深層含義，但這畢竟是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名字，所以無論這兩字究竟是什么含義，她都會欣然接受，并且深深銘記。

    只不過頓了頓，她似乎聯(lián)想到了什么，旋即偏頭對秦蒼問道：“大哥哥，我有名字了，那姓呢？”

    秦蒼沉思道：“姓啊......你可愿跟我姓？”

    小女孩想也不想就回應(yīng)道：“當然愿意了?！?/br>
    秦蒼略感好笑道：“你都還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就這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萬一我的姓很不好聽怎么辦？”

    小女孩笑著道：“你這么好看的人，姓肯定也很好聽。”

    “還有這種邏輯？”靈戒之中，姜榆罔暗中瞧得此幕，也是不由得失笑起來。

    秦蒼倒是沒有與小女孩討論這邏輯是否正確，只是輕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小腦袋，道：“待會兒你吃飽喝好后，我再告訴你我的姓名?！?/br>
    小女孩道：“那個流血的jiejie已經(jīng)走了，大哥哥身上的錢真的夠么？”

    秦蒼道：“這次已不再需要用錢了?！?/br>
    小女孩眼中浮現(xiàn)驚色，一臉不信。

    “除了惡霸，這世上還能有吃飯不用錢的人嗎？”

    秦蒼笑道：“約莫還有吧。只不過我們現(xiàn)在不需要在乎那些約莫，因為這無端城中，此刻已有大半的人認為我是比惡霸還要恐怖的惡魔了?！?/br>
    話音未落，他便一手將小女孩抱起，腳上靈力涌動，踏空而行，不從酒樓大門入，而是隔空一指掀開窗戶，直接從閃身掠入最高層的一間廂房。

    “什么好酒好菜都統(tǒng)統(tǒng)端上來，菜她吃，酒我喝，順便再打一桶熱水，拿幾件她這個年紀穿的衣服上來，限時半柱香，晚了一息，我便砸一件你這的上好玉器，以此類推，直至晚了十息以上，我便不砸了，直接殺人！”

    他的聲音本已足夠洪亮，此刻以靈力疊加，更如重重浪勁迸發(fā)，自高層傳入底樓，使得這間酒樓原本的賓客一個個面面相覷，不敢再飲再食，盤算著如何分散他的注意力，盡早脫離這是非之地。至于這間酒樓的胖老板，更是當即冷汗直流，雙腿都仿佛發(fā)軟。

    胖老板的反應(yīng)力欠缺，嗓門卻是夠大，剛剛回過神來，就仿佛調(diào)用了全身的血氣，漲紅了臉，對著廚房方向吼道：“海歸筍，你他娘的還愣著干嘛！沒聽見這位爺發(fā)話了嗎？！你這混帳東西還不趕緊燒菜？！要是耽擱了時間，就算這位爺大發(fā)慈悲不要你的命，老子也不會放過你這個龜孫！”

    噼里啪啦。

    這位海歸筍海大廚是敢怒不敢言，憋了一口氣在心里，拿著各種食材廚具就開始“發(fā)泄”起來。

    胖老板卻還嫌不夠，轉(zhuǎn)頭又對一旁尚處于驚愕狀態(tài)的小二喊道：“姓朱的，你也別愣著，趕緊去酒窖里搬酒，什么女兒紅，竹葉青，千杯倒......反正能喝的都給老子呃不......是這位爺弄過去，耽擱了時間莫說你小二的位置不保，老二你也保不了！”

    朱小二不知哪里缺了一根筋，竟未立即去搬酒，反而順口問了一句：“老板，那你做什么？”

    啪！

    胖老板顯然也是有修為在身，且功力不淺，一聲脆響之后，朱小二的臉上就已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掌印。

    “再廢話，老子就先做了你！”

    朱小二哪敢再多逗留，立時如腳下生風，飛奔去了酒窖。

    尚在廂房內(nèi)以魂力視察著底樓一切的秦蒼不禁笑道：“看來做個殺氣十足的魔，的確更容易被人優(yōu)待。”

    片刻后，他似乎又覺得此話有些不妥，于是轉(zhuǎn)身向小女孩道：“當然，你最好還是不要成魔?！?/br>
    尚未步入修行之途的小女孩不知所以地點了點頭。

    秦蒼淡笑一聲，不覺間已暗自在心底叫出三字。

    那正是她的名字。

    秦無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