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身躺竹椅的白知秋忽然劇烈咳嗽，然后吐出了血。

    殷紅的血灑在地面，接著便被飛沙掩蓋，卻還是沒能逃過門后少女的眼睛。

    葉紫衣嚇得不輕。

    在她記憶里，老師修為極高，甚至比起花姑姑所住的那座城樓還要高。十年間無論異族還是各種各樣修行者，但有老師躺在后院，調(diào)皮玩鬧的她便是將龍門鎮(zhèn)掀個(gè)底朝天，也絕對太平無事。所以她才會肆無忌憚沒心沒肺的活著。

    她很慶幸能有這樣無所不能的老師。以至往年許多繁星點(diǎn)點(diǎn)的夜晚，都會夢中笑醒。

    直到不久前。

    那日老師離開龍門鎮(zhèn)。再回來時(shí)，她發(fā)現(xiàn)老師面色蒼白，還經(jīng)?？人?，像是受了不治之傷。

    她很擔(dān)心，卻不敢多問。

    因?yàn)榕陆涑叽蚴帧?/br>
    她知道老師不喜喝藥，所以每日晚飯過后，都會從廚房偷偷順出些許rou食糕點(diǎn)放入老師房間，祈禱老師像自己一樣半夜睡醒忽然嘴饞，多少吃些補(bǔ)補(bǔ)身體。

    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可眼下，瞧見老師突然咳血，素來懼怕戒尺的葉紫衣心之所憂，無暇多想便沖了出來。

    她焦急地險(xiǎn)些哭了：“老師，您怎么了？您不要嚇唬葉兒……”

    白知秋用巾帕拭了拭嘴角，輕輕柔柔拍了拍徒兒腦袋，微笑沒有說話。

    “老師您別生葉兒的氣好不好？葉兒以后再也不和花姑姑學(xué)舞了。”瞧見老師并指驅(qū)使，墓碑前埋葬十年的那柄劍便飛天而去不見歸蹤。葉紫衣心想定是自己方才言失說要劍舞相思賦，才惹得老師生氣將劍丟走，否則何至吐血？

    想到此處不由愧疚難當(dāng)……

    白知秋自然不是生氣。

    萬里雪霽誅沙翁是吐血的真相，不過也很樂意接受意外的收獲。

    事實(shí)上，他不喜歡花鏡辭多管閑事。

    作為天下碩果僅存的神引上境圣人，他白知秋的徒兒，需要學(xué)那不入流的相思賦？而今看來，雪霽送走也好，至少打消丫頭的念想。

    白知秋說道：“真不學(xué)了？”

    葉紫衣?lián)u頭，豆點(diǎn)大的淚珠滾落如雨，撲入白發(fā)翁懷中：“不學(xué)了，再也不學(xué)了……”

    ……

    兩界山殘破的荒野上，有陣長嘯傳蕩而開。

    那嘯聲化作實(shí)質(zhì)般rou眼可見的漣漪，朝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仿若膨脹到極致的氣屏，某一刻剎那炸散。

    于是低垂的暗云驚慌而逃，于是荒原的廢墟震為齏粉，于是腳下的大地凹出天坑，塵煙滾滾。

    在那滾滾煙塵里，有道佝僂的身影走了出來。

    那是陳圓圓！人間屈指可數(shù)的圣人，帝王盟摧毀兩界山的憑仗。無論過去的五百年她擁有多少稱謂和身份，現(xiàn)在來說，都已不再重要。

    因?yàn)檠巯碌乃?，只想做個(gè)復(fù)仇者。

    只能做個(gè)復(fù)仇者。

    面色憔悴，眼底卻充溢著焰火般熊熊殺意的老嫗朝洛長風(fēng)三人消失的方向望去，而后身影消失。

    不過數(shù)息時(shí)間，她便出現(xiàn)在數(shù)十里外的濃密叢林中。

    她站在最高的那株古樹頂，發(fā)出自魔門覆滅后五百年不曾出現(xiàn)江湖的帝王盟天地令。

    她施展圣人修為，音傳天下。

    “帝王盟眾聽令，奉本座旨，即刻追殺風(fēng)雪銀城洛長風(fēng)和兩名魔門余孽頭領(lǐng)。天上地下，無所遁形……”

    圣人白知秋有萬里送劍的本領(lǐng)，同為神引境界的老嫗自然也會音傳八方的手段。

    于是這一聲令下，人間盡聞。

    ……

    天東某座崇山峻嶺間，稀疏灑落天光的狹窄偏道上飛快行駛的樸素馬車驟然停步。

    駕車的俊毅男子四下望了望，似乎在尋找從耳畔掠過那道深不可測修為聲音的來源。

    身后車廂里有只修長干凈的手掀開車簾，露出微見蒼白的那張世間女子皆向往的臉。君澤玉目光空洞看著前方的道路綿長，沉默良久，不知所想。

    “繼續(xù)趕路吧。”

    伴隨幾聲聽不出傷勢輕重的咳聲，車簾重新落下。

    駕車的蘇小凡只好吞咽滿腹的疑問，面帶幾分憂心忡忡，打馬續(xù)途……

    這十多年以來，圣人隕落，天驕并起，人間驟變，白云蒼狗。他總隱隱覺得自己所處的時(shí)代像是一部舊書，眼看翻到了終章。

    而一切，既說不出因由，又無力挽狂瀾。

    “駕……”

    他只好揚(yáng)鞭大喝，抒胸暢懷！

    ……

    南希寒也在抒發(fā)胸意，是胸中悶意。

    他蹲在清澈的溪邊，瘋狂地掬水洗臉?；靵y波紋里倒影著他模糊的面容，糟糕透頂，就像是此刻的心情。

    他的心情煩躁無比！

    他想起南樓里那晚叫天不應(yīng)的沈天心，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君澤玉。

    他想到祖母方才發(fā)出天上地下無所遁形的天地令，不知以后該如何面對洛長風(fēng)。當(dāng)然，他不知祖父南希希已死。

    他更不知道的，是如何面對自己。

    看著溪中令人憎惡的臉孔在帝無淚和自己之間魔幻般的切換著，他終于無法忍受，慘烈大叫，逃避而又恐懼地仰倒在地。

    他生了心魔揮之不去。

    他看到沈天心的影子從溪水中飄起，向自己靠近。

    他看到君澤玉，看到李星云，看到洛長風(fēng)……他看到了所有昔年書院同窗聚攏一起，各種污言穢語縈繞不絕。

    一瞬間，他被所有人唾棄。

    陷入包圍愧疚自責(zé)的他不敢反抗，不敢抬頭。他抱著腦袋，掩著耳朵，不停在地面狼狽地挪移逃避。

    他發(fā)了瘋似的叫喊著別，別過來之類失去理智的言語。

    就這樣，他背撞了一棵樹，退無可退。

    他果斷爬起了身，如瘋?cè)缒В搅稚钐幪尤ァ?/br>
    一日后，他翻過了山，來到一座還算熱鬧的城鎮(zhèn)。

    他衣衫不整面帶陰邪，打量著街道上前前后后擁入眼簾形形色色的女人。

    那些所謂的正義與禮節(jié)，那些煩心的人與理不清的事，早被拋諸腦后散在九霄云外。

    此刻的他心中欲 火正盛，他想要一個(gè)女人，而且等待不急。

    于是粗獷骯臟的手猛然伸了出去，一把握住身旁路過妙齡女柔軟的手臂，他轉(zhuǎn)過頭，貪婪的眼神如餓虎吃人……

    世上有一種追求完美的人，一旦人生的軌跡出現(xiàn)了瑕疵，就會自縛牢籠，一條筋地直走到底，無法回頭，直至墮入地獄。

    ……

    洛長風(fēng)沒有墮入地獄，卻與袁天罡，重陽三人在地獄的邊緣徘徊。

    的確，而今的天下無論是誰被暴走發(fā)狂的圣人盯住，人間處處都有可能成為埋葬他們的地獄。

    這絕不是夸張。

    作為帝王盟的老對手，袁天罡知道老嫗陳圓圓和其身后的帝王盟有這種實(shí)力。

    所以他們從兩界山一口氣奔襲了數(shù)百里，才放緩腳程，匆忙入了一座城稍作歇息。

    “無論天南海北東疆西域，凡人跡所至處，皆為天地追殺令的范圍。所謂天上地下無所遁形，莫過于此。”城中客棧里，滿面風(fēng)塵的袁天罡端起茶碗對洛長風(fēng)和重陽這兩位后輩解釋說道。

    事實(shí)上袁天罡并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天地令追殺。早在五百年前兩界山天門付之一炬時(shí)，擔(dān)憂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帝王盟就曾對他以及天門其余僥幸逃脫的門眾發(fā)布過此令。

    也正是因此，堂堂十天顯圣之一的青衣詭辯才躲躲藏藏茍且了五百年。

    往事不堪回首，眼下一幕仿佛再現(xiàn)當(dāng)年，袁天罡不禁有些悲憤。

    重陽亦是如此。

    眼看多年心血?dú)в谝坏?，而自己這位天門門主既沒有雪恥仇恨的能力，又落得個(gè)無處為家的凄慘下場，想到此處，心中便有無盡沉郁積結(jié)，不由灌了一通悶酒。

    洛長風(fēng)又何嘗不是心事重重？

    他想的不是仇恨，自然也不是報(bào)仇，更不是如何規(guī)劃接下來的逃亡……他想的是十年前，是雪霽，是白樓門，是燕凝雪。

    那個(gè)縱身一躍，了卻所有恩怨情仇的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