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歌謠天上來
形骸放眼眺望,海水無邊無際,水汽沖天,云霄動蕩。水呈墨綠色,巨浪翻卷,時刻皆無停歇。 海面之下有大片陰影,起先,形骸心存僥幸,以為那是天上的云,但逐漸又知不對,那陰影浮動,宛如人形一般。 它睜開金黃的眼睛,凝視形骸。 形骸魂飛魄散,哭喊道:“饒了我,饒了我!從小到大,你為何一直折磨我?你可以殺了我,吃了我,為何偏偏陰魂不散,只是嚇唬我?” 一只滿是鱗甲的手探出水面,形骸欲躲不及,被扯入水中。墨綠色的水淹沒了他,形骸耳畔回響著瘋狂的、恐怖的囈語,他肌膚溶解,肌rou腐爛,骨頭粉碎,五臟六腑灼燒般疼痛。 他灰飛煙滅,唯有腦中殘余白色的火焰,那是他的魂魄嗎?隨后,海天之間回蕩歌聲,歌曰:“燒燒灼灼天地?zé)?,渾渾濁濁俗世河,魂魄行海陰陽世,放浪形骸逍遙歌?!?/br> 歌聲遙遠(yuǎn)孤獨,卻有逍遙之意。形骸已不復(fù)存在,但這歌謠卻聽得清楚。 ...... 形骸一個冷戰(zhàn),睜眼而醒,只聽耳畔輪軸轉(zhuǎn)動之聲,碾壓路上石子。他身在大馬車中,冷汗淋漓,呼吸大亂,懷中仍抱著長劍,盤膝而坐。 只聽一孩童笑道:“骷髏頭,你不好好練功,被師父知道,非打你板子不可?!?/br> 又聽另一人道:“師父舍不得打他,他這般瘦,一碰就死了,雖說師父嚴(yán)厲,孟家的人可惹不起?!?/br> 形骸頭疼欲裂,低聲道:“我....我不舒服,莫要吵了,莫要吵了。” 一壯大少年叫道:“你哪兒不舒服?你成天就不舒服!師父讓咱們練功,你卻只知道松懈懶惰?!?/br> 形骸書讀得多了,加上做了噩夢,心情又糟,便有些憤世嫉俗的心思,想道:“一群愚昧之輩,一群冷血之徒!你們對我全無所知,只因我與你們格格不入,便疏遠(yuǎn)我,嘲笑我身上的病,嘲笑我顯露的弱,視我為怪人。” 形骸身邊一少女道:“好了,好了,你們別老盯著行海不放。他將來是要考秀才、舉人的,與咱們這些大老粗不一樣?!?/br> 形骸心頭一暖,望向那少女,卻覺得她眼神戲謔,不知是不是一番揶揄。他本名孟行海,卻總被旁人叫做形骸。 他靠在車廂上,想要入睡,又怕再做噩夢,耳中聽人竊竊私語。 右邊一人道:“時候不多了,再過一年,若再練不成這龍火功第二層,就只能回家吃閑飯啦,我爹娘準(zhǔn)會打罵我,說我沒出息?!?/br> 形骸嘆了口氣,對自己練成龍火功之事不報指望。他自詡讀書破萬卷,文筆頗不差,若不能成為人中之龍,回去也能趕考做秀才。只不過如此對不住長輩厚望,自難以逃過一頓責(zé)罰。 這些孩童皆是世上一龍火天國中官家子弟,如今在洛水派襄離別院中暫做道童,讀書寫字,習(xí)武練功。龍國國力強盛,當(dāng)世無雙,四方無敵,萬國臣服。國中有數(shù)大宗族,每一宗族皆源遠(yuǎn)流長,血統(tǒng)尊貴,體內(nèi)暗含“龍火”,潛力深遠(yuǎn)難測,故而各族送族中少年進(jìn)入各地道觀,由名師指點,習(xí)練一門“龍火神功”。 這門神功共分九層境界,第一層人人可練,便是農(nóng)家的傻小子也可粗粗一學(xué),但卻難有多大用處。可一旦能修煉有成,抵達(dá)第二層境界,則會脫胎換骨,稱為覺醒,不論男女,一舉從眾孩童中脫穎而出,備受宗族矚目,將來必受龍國朝廷重用,成為人上之人。 這時,馬車在路旁停下,只聽一老者說道:“諸位愛徒,停下歇息,活動手腳?!?/br> 眾孩童陸續(xù)鉆出車廂,拉筋挺腰,抬手抬腳,這叫一吐濁氣,清醒體魄。原來眾人習(xí)練這“龍火功”后,非如此活動不可,否則易傷身子。 一穿灰袍革履的老道緩步走來,說道:“徒兒們,若不成,不可強練。需知無有因緣,莫要強求的道理。有人聰明,有人愚魯,不可一概而論。” 眾孩童齊聲道:“是,師父?!?/br> 這一行人馬,乃是洛水派的襄離別院中的修道之士。此次大舉出游,西行至海岸邊,乃是臨近出師的弟子們例行如此。他們將行至龍國西海邊境,觀水汽,望云澤,察日月而悟修行。 這老道乃是襄離別院中一位師范,名叫李金光,他看似顧盼生威,鐵面嚴(yán)厲,實則對這些道童卻不敢太過得罪。只因這些少年皆是龍國中大宗族送來修道的子弟,若有閃失,他委實擔(dān)不起責(zé)。 另有二十個高大威風(fēng)的漢子跟在后頭,手持單刀,他們是別院的護衛(wèi),身手頗為不差,而一路上又皆是開闊的官家道路,當(dāng)能護得此行平安。 形骸轉(zhuǎn)動眼睛,望向眾同門,先看見那最為高大的木格,心頭一嘆,不敢多瞧。這位木格于數(shù)月前突然開竅,習(xí)練龍火神功有成,已臻第二層之妙境。待到十五歲后,將被送往龍國四大門派中精修,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師父對此人甚是看重,處事頗為偏心,可偏偏這木格就愛找形骸麻煩。 木格傲然一笑,指著形骸,道:“先生,行海他先前練功偷懶,在途中呼呼大睡。還請先生責(zé)罰?!?/br> 李金光板著臉道:“行海,你今年幾歲?” 形骸本名叫孟行海,但受旁人捉弄,管他叫形骸。他答道:“啟稟師父,今年十四歲了?!?/br> 李金光冷冷說道:“我平素是怎么教你們的?練這龍火功,一則須得勤勉不綴,否則十五歲一到,再練不至第二層,根骨定型了,這輩子只是rou體凡胎,難繼續(xù)修仙悟道。二則不可自暴自棄,心灰意懶。你才十四歲,還有大半年光陰,焉知在十五歲前不會突然開竅,一舉突破玄關(guān)么?你看看人家木格,再看看你自己這點出息?你知不知道羞愧二字怎般寫法?” 形骸怏怏道:“師父指點的是,徒兒不敢了?!彼杂拙陀羞@噩夢的毛病,并非用功不勤,只是大部分時候需凝聚意志與恐懼夢魘相抗,拳腳功夫不算高明。他書讀的好,學(xué)問不錯,可道門中又不講究此節(jié)。 李金光心想:“孟家權(quán)勢熏天,這行海雖只是其中一小小孩童,但畢竟是孟家人物,隨口說幾句得了,莫要當(dāng)真惹惱了他?!彼齑鸬溃骸叭绱松鹾谩!?/br> 形骸一轉(zhuǎn)眼,又在人群中看見一俊俏少年,心生敬畏之情。這少年叫藏沉折,此人天縱奇才,世所罕有,九歲那年來到襄離別院后,一年便已悟得龍火真諦,由此覺醒。所有人都對他甚是仰慕,襄離別院更是將他視作掌上明珠,但此人卻與形骸一般孤僻,只是此人孤僻乃是自愿,形骸孤僻卻是有些無奈。 依照朝廷規(guī)矩,無論眾少年覺醒多早,都需在學(xué)堂待到十五歲,學(xué)習(xí)諸經(jīng)百典,其后方可再學(xué)龍火功更深境界,只因這龍火功易筋鍛骨,少年人骨骼未長成,若在十五歲前習(xí)練第三層,輕則終生殘廢,重則一命嗚呼。而且少年人當(dāng)與同齡人多多相處,以免將來損傷心智,成了怪異陰沉,甚至大逆不道之輩。故而這十五歲之限,實是當(dāng)今圣上所定的英明規(guī)章。 襄離別院的眾位老道將刀劍拳腳功夫?qū)Σ爻琳蹆A囊相授,他們算得當(dāng)世習(xí)武名家,身手不弱,雖不能與一眾覺醒龍火者相提并論,可只要足夠殷勤,令這藏沉折心里歡喜,他將來飛黃騰達(dá)之后,回來投桃報李,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形骸卻知沉折一貫我行我素,旁人對他好與不好,并無太大分別。 形骸得了個空,他走到小溪邊,找一空地,復(fù)又坐下,面對樹影遮蔽之處,嘴唇輕啟,念念有詞,念的是一段歌訣。 他這歌訣不知從何處聽來,發(fā)音極為古怪,但每次念起,都令他心情平靜,忘卻這十多年來陰魂不散的噩夢。形骸將這一時刻視作逃避,他醒著的時候,依然畏懼著夢中的怪物,似乎它會突然跳出來,將形骸吞沒一樣。 他們都叫我形骸,那我就是形骸吧。在夢中,我的形體在海中被溶解,在夢醒的世界,我要珍惜我的形骸。 燒燒灼灼天地?zé)?,渾渾濁濁俗世河,魂魄行海陰陽世,放浪形骸逍遙歌。 這歌訣是放浪形骸歌嗎? 形骸沒有答案,但卻隱約見到自己魂魄中那明亮的火焰,火焰幽幽的燃燒,隨著歌訣搖曳,每一次都保護形骸從噩夢中返回。 木格結(jié)結(jié)巴巴、嗚嗚呀呀的念了幾句經(jīng),又在模仿形骸如今舉動。 讓他去笑,這無知之輩。形骸不指望覺醒,不指望龍火功有所進(jìn)展,形骸只求片刻平靜。 又有一少女問道:“木哥哥,你在念什么?。俊?/br> 木格大笑道:“形骸在念什么,我就在念什么?!?/br> 少女也笑了起來,道:“怎么聽起來蠢蠢的,你別學(xué)樣啦?!?/br> 木格道:“你在說我是白癡?好哇,你這丫頭,快讓我親親你,不然我可不依?!?/br> 少女嘻嘻一笑,真與木格親了親,有些孩童大聲起哄,怪叫連連,有些孩童則滿面厭惡,扭頭不見。 那少女又道:“木哥哥,我可不是在說你?!?/br> 木格喜道:“那你是在說形骸了?此人可是你將來的相公?!?/br> 少女惱道:“你胡說什么呀,那是父母亂定的,做不得數(shù)!” 木格道:“可不是嗎?這可是一朵鮮花插在骷髏頭里了。”語氣竟極為憤憤不平。他已然覺醒,身份高人一等,有些趨炎附勢之輩在他身后大聲附和。 形骸知道說話的人是息香,乃是息家一位大小姐,其父與形骸之父同朝為官,心頭暗暗苦笑。在五歲時,息香的父母抱著她到形骸家中作客,形骸父親在朝中官職不低,孟家更是權(quán)勢非凡,息香家有意攀親,而息香又長得可愛,兩人便定了娃娃親,約定十六歲婚娶。 如今息香卻顯然對此約定甚是不滿。她在別院眾少女中姿色最美,深受木格喜愛,她也對木格頗為親密,常常與木格一搭一檔,說出貶低形骸的話來。 形骸想:“或許正是因為息香,木格才對我加倍惡毒。紅顏雖未必是禍水,但嫉恨總是害人的毒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