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他便會在桔槔上搖搖晃晃地解下水桶，吃力地沿著石階擦洗神像。他拿布巾抹過真武大帝、元始天尊的石像，還有統(tǒng)帥著靈鬼官眾的龍駒、執(zhí)玉如意的土地公，有許多人他曾在天廷里打過照面。他們趾高氣揚(yáng)地從自己面前行過，不曾給過他好臉色。

    石像中有一尊，年幼的祝陰時(shí)常在其面前駐足停留。那是天壇山無為觀首徒，文易情的石像。女神曾與他說過，那是他要?dú)⒌膼耗嬷耍伤辉谟^中見過文易情。

    朝歌里的人人皆說文易情已在數(shù)年前鑄成神跡，步入天廷，在那之上做了個快活神仙。可祝陰仍是靈鬼官時(shí)，不曾與他逢面，甚而連他的大名兒都不曾聽過。

    “大師兄去哪兒了？”祝陰跑進(jìn)微言道人的草棚里，大聲問胖老頭兒。他還沒長大，說話奶聲奶氣的。

    微言道人正揭開盛了丹砂的銅爐蓋，往丹爐里撒尿。祝陰一闖進(jìn)來，胖老頭兒抖了一抖，險(xiǎn)些撒歪。

    “哼，好小子，你來壞老夫好事兒作甚！”手忙腳亂地系好腰帶，微言道人在瓷盆里洗了洗手，怒氣沖沖地過來揪他。無為觀窮，煉仙丹沒有紅鉛、黃金，他拿丹砂煉不成甚么玩意兒，便只能撒泡尿進(jìn)去胡亂煉煉。

    “大師兄在哪兒？”祝陰被他拎在手上，不依不饒地問。

    “你師兄去了天上啦！甭再問老夫這問題了，他做了仙官，怎地還會再下來？”

    祝陰被微言道人一腳踹出了草棚。他抹了抹被踢得發(fā)痛的屁股，站起身來，拍拍衣上的灰。看來無為觀里真的沒有文易情。

    他閑得無事，便去文易情的石像前蹲著。流風(fēng)勾勒出了石像的面容，那是個清俊倜儻的少年，面上似是有個淺淺的梨渦。那笑容仿佛對萬事都不以為意，在傲睨九天。

    這是他要?dú)⒌娜恕?/br>
    “大師兄，你在哪兒？”祝陰喃喃問道，“你再不回來，我便只能屠盡天下妖鬼啦?！?/br>
    文易情不見蹤影，祝陰便只得提劍干起殺鬼怪的老本行。天穿道長給了他一柄其余靈鬼官下人世時(shí)遺下的降妖劍，于是他夜入山林，撈出河中鱉怪，開膛破肚，掘出土里太歲，生起柴火燒盡。

    只是有一事教他疑惑不解。那柄遺下的降妖劍似是已被神官使過多年，刃口已有磨損。殺一鬼，劍脊上便會流淌出驚人血光，死去的鬼名將會于其上浮現(xiàn)。

    他在那兒尋到了文易情的名字。這柄劍殺過一個叫文易情的人，也不知是否是他尋的那個教諸天神靈震動的惡逆之徒。初時(shí)發(fā)覺時(shí)，祝陰震恐不已，滿心驚惶。

    有人搶在他之前殺了文易情。

    那天夜里，他對著石壁，默然垂淚。叆叇的月光里，他以銀鎏金劍在巖壁上一筆一劃地深刻，欲篆出神君的模樣。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此世再不得相見了么？

    他一面落淚，一面緩緩地移劍。他無數(shù)次癡狂發(fā)問，卻無法得到回答。神君的影子在心底忽而變得模糊，他忽而記不起神君的威嚴(yán)相貌，記不清神君邁上天階時(shí)的影子。

    翌日，祝陰神色肅冷，踏入山中，斫下了千百只妖鬼的頭顱。他將頭顱懸在林中，計(jì)數(shù)功德。自那一日起，他已然絕望，若是文易情已死，他便只得寄希望于滅盡凡世妖鬼?？尚牡讌s是有細(xì)若游絲的希望的，興許哪一日，文易情會再回山中，他還有望再見神君。

    不知覺間，光陰已過，他身子漸長，變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樣。

    又是一年盛夏，炎天暑月，驕陽似火，天壇山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入門比試。

    那比試的意圖倒不是真為了收弟子，而是微言道人想出來的損招兒。每個尋上門來的修士皆要交些入場銀錢，他要祝陰把著山門，來一個便打一個，將修士們盡皆打跑，借機(jī)掙些錢財(cái)使。入門比試過后，無為觀又有了半年的飯錢。

    可這一年祝陰卻格外心燥，不愿再把著山門。他扯了個謊，借機(jī)去了三清殿。新下了場雨，青冥冥的天穹下，松林中湛露醇厚，雨珠在枝葉里輕盈迸躍。

    祝陰踱著步，意亂心煩，掰著手指數(shù)計(jì)下凡后的年歲。他入紅塵已然十年，這十年之間，他拼力斬殺妖鬼，攢下的功德卻遠(yuǎn)不能教九天開啟閶闔。他究竟要何時(shí)才能見到神君大人？

    他是不死的靈鬼官，本能忍上千萬年孤寂?？膳c敬奉的神君大人分別時(shí)，他連一刻都無法忍受。

    松林里忽而響起一陣枯枝迸裂聲。

    有人穿林踏雨而來。祝陰驚愕地抬頭，流風(fēng)送來那人的形貌。來人有著他所熟悉的模樣，日日夜夜，他對著沿階的石像精心抹拭，那人的眉眼、口鼻、身上的每一處細(xì)末之處，他都早已熟稔于心。

    心中忽而泛起鯨波鼉浪，一剎間，喜與恨交織，在心底盤根錯節(jié)。

    十年苦候，他終于得見此人。

    烈風(fēng)回旋，那人跌進(jìn)一地碎石間，痛得齜牙咧嘴，卻仍仰面向他發(fā)笑。那笑容云淡風(fēng)輕，昂昂自若，幾與祝陰拂拭過的神像分毫不差。

    那人道：

    “久仰大名，我是你的大師兄——文易情?！?/br>
    第四十四章 殺意何紛紛

    易情睡在祝陰石室里的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也說不準(zhǔn)究竟是哪兒不對，但這趟覺就是睡得頗不踏實(shí)。脊背底下像有無數(shù)枚小小的銀針在戳刺。寒意透過絲衾，游于周身。

    睡得不舒坦，他連夢也做得不安穩(wěn)。原本他夢見自己在云氣翻騰的書齋中撥弄詩筩，磨陳年濃墨，青鳥在窗欞上駐留，天雞在枝梢嘹叫，天光祥和，他翻開書卷，遍體和暢。神禽、靈獸們在云水里穿行，一條小蛇爬上書案，蛇尾纏住筆桿，筆毫在宿墨里攪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