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推，竟推了五個時辰。胡周不曾聽過天穿道長的口里迸出這般凄厲的慘叫。上天磴時，她皮開rou綻，骨斷筋折，尚且堅如磐石，一聲不吭。如今她抖如篩糠，仿佛在經(jīng)受刀劈斧鑿似的痛楚。于是胡周明白了，正如鑄鋼需熔鐵一般，凡是新生，定會從莫大的痛苦中得來。他怕得心頭亂跳，胸膛里似起了颶風(fēng)。

    “堅持住……”胡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道，“咱們還要去上天磴！”

    指尖忽而被狠狠握住，他抬頭，卻見天穿道長隔著汗?jié)竦陌l(fā)望向他。

    “是啊，”她咬牙，眼中光火未熄?！霸蹅冞€需……上天磴！”

    山房門忽而猛然作響，如炸開一道驚雷。

    胡周渾身一震，突地跳起。正是臨盆的緊要關(guān)頭，卻有重重人影在外頭不祥地?fù)u晃。

    有人在屋外高聲喝道：“禿孫渣子！出來！”

    繼而又是一陣?yán)坐Q似的拍門聲。胡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穿道長，坐蓐已然一片血紅。他心驚rou跳，略一咬牙，還是打開了房門。

    方開一條門縫，他便被連揪帶打的扯出門去。膝彎挨了重重一腳，拳頭似雨點一般落下來，有人高聲喝罵：“就是這個老賊！姓胡名周，真也生了副胡謅性子！他假意販馬販豬，誆了咱們不少銀錢！”

    胡周被哨棒打得滿面流血，轉(zhuǎn)臉一看，卻見是伙著粗绤衣的壯大漢子，臉上多帶刀疤，遂認(rèn)出這群人是青山嶺上的匪賊，在黎陽數(shù)度出沒剪徑。他不愛誆好人，雖拿了幾回惡棍銀子。

    “把錢交還來！”

    胡周在地上翻滾，哀聲討?zhàn)垼爸T位大爺，你們認(rèn)錯了人，哎唷，哎唷，老朽乃鄉(xiāng)野村夫，連秤銀都不會，怎會誆銀子？”

    “胡說八道，咱們弟兄皆看得清楚明白，是你這騙棍無疑！”

    有人摸上了他的心口，將那花布包摸出，掂了掂，蹙眉道：“不剩幾個子兒?！?/br>
    胡周心里一緊，這是他身上僅余的錢財了，他還要給天穿道長買藥，做幾道魚羹來補補身子。于是他扭著身子，忸怩道，“大爺，你將那包快些拿去罷，這地兒窮酸，沒甚么好招待你的?！?/br>
    那摸他銀袋的人反生疑，嘀咕道，“這老不死趕咱們走，身上定還留著金銀?！彼於紫律韥恚偃ッ乜?。

    誰知這伸手一觸，胡周便似惡鯊一般躥起，狠狠咬住了那匪賊的手掌，直咬下一小塊rou來。

    胡周假意瘋癲地大叫：“你奪我吃飯的錢，便要請我吃飯！可你這rou難吃得緊，黑心滲水，連野人也不會吃！”

    那匪賊吃痛，旋即大為驚怒，叫道：“他娘的，這尋死老兒！你叫胡周是罷！我教閻王爺往生死簿上添你名姓幾筆！”

    他抄起鐮刀，怒不可遏，便向胡周劈去?？删驮诖藭r，一道白虹猝然閃過。鐮刀忽如冰裂一般紛紛碎落，鐵屑散了一地。

    北風(fēng)烈烈，一片肅殺里，匪賊們驚惶地后退。殺氣從山房內(nèi)如劍刺出，仿佛扎透了他們心口。

    “胡周？不，他不叫胡周?！?/br>
    房內(nèi)的人道，咳嗽了幾聲，慢慢踱出了房門。山匪們驚愕地睜大了眼，那是個清麗而絕艷的女子，一頭墨發(fā)散著，蒼白的臉上嵌著一對藏著冰棱的眼?？粗m似扶風(fēng)弱柳，實則是藏鋒利劍。

    她懷里抱著一只用布條匆匆裹起的小包，仍沾著血，嬰孩凄厲的啼哭從其中傳來。

    山匪們惶然地后退，方分娩完便殺出門來的女人，已不似個女人，更像一只妖鬼。

    “你們認(rèn)錯人了，他不是胡周。”

    天穿道長冷冷地以紙傘攔在白發(fā)婆娑的老者面前。

    “是無為觀里的——微言道人。”

    第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長生下了一個嬰孩。

    那孩子眼睛大而黑，似一對杏仁，鼻子米粒似的小巧，嫩得如豆腐般的臉上嵌著彎彎的嘴巴。模樣甚是規(guī)整，長大了定會更為出挑，可天穿道長只冷冷地瞧著嬰孩，如看一塊腐rou，罷了，與胡周說：

    “我去將他扔掉?！?/br>
    胡周大驚：“扔掉？這不妥罷？”

    “這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不便任我處置么？”

    “掉是掉下來了，可卻生了個人的模樣，那便不算得是死rou，卻是個生人……”胡周笨口拙舌，他心底雖覺不應(yīng)如此做，可轉(zhuǎn)念一想，這孩兒本就不應(yīng)出生，那是少司命降下的災(zāi)禍，為何要天穿道長平白去消受？

    天穿道長卻真毫不容情，拿二尺長的負(fù)兒衣將那孩童裹了裹，拿裝菱角的木盆盛了，丟入衛(wèi)河里。所幸數(shù)九寒冬，木盆被河冰相阻，沒飄下山去，胡周忙不迭跑去，將那木盆手忙腳亂地?fù)粕习秮怼?/br>
    奇的是，那嬰孩不哭，反而咧著嘴笑，仿佛呱呱墜地的那一聲啼哭已然耗盡了他一輩子的難過。胡周沒法子，捧著他入山上巖xue里，悄悄拿米水喂著。

    烏飛兔走，寒暑往來，天穿道長養(yǎng)好了身子，又拾起上天磴之志?？伤@回卻一敗涂地，那嬰孩誕下后，她便覺暈暈沉沉，仿佛有人將筋骨從其身中抽走。于是她竟肩不得扛，手不得執(zhí)劍了，再回昆侖上天磴已成一個遙遠(yuǎn)的夢想。

    于是許多時候，她便坐于天壇山蒼虬的峰頂之上，遠(yuǎn)眺昆侖。群山漠漠，云霾相遮，仿佛再不見初時之路。

    胡周知她雖面上平靜無恙，心底卻留下深深傷痕，又怕她見了那孩兒會心痛，再行那將嬰孩遺棄之舉，便偷偷在石xue里養(yǎng)著那小孩兒。寬裕時，他能喂那度歲嬰兒些米湯，后來著實窮困了，便將槐葉磨碎，喂給嬰孩吃。半年過去，那孩子餓了，也不叫喚，便會在石洞里爬來爬去。能吃的米糊愈來愈少，胡周亦勒著葦帶過日子。擔(dān)憂之情似秤砣，一天掛一塊，愈來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