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里處處透著古怪，雨天不可入門的規(guī)矩，朽壞的殿閣，閉關(guān)的師父……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小泥巴時而膽寒，他怕平靜的日子后藏著一場夢靨?？蔁o為觀是他的家，即便要深陷噩夢，他也不愿從中醒來。

    迷陣子從銅鍍箱里取出一柄破損的紙傘，交予小泥巴，說這是師父愛用的那把傘，若他有閑，可將上面的損毀補(bǔ)一補(bǔ)。小泥巴撐開傘，云鶴紋的雕柄，依然潔白如雪的紙面，只是其上不知補(bǔ)過幾回。他裁皮棉紙，上傘骨，撫著那光滑的紙面時，他忽覺一陣令人落淚的諳熟感。他透過這柄傘看到了他的師父、他的娘親，他修繕著傘面，刷起桐油，仿佛在修補(bǔ)著自己的過去。

    過了幾日，一個消息忽如一陣春風(fēng)拂到了他的耳旁。

    “易情，易情！”

    迷陣子從月老殿后跑來，像撒蹄馬兒，足音里滿溢欣喜。他跑到小泥巴的茅屋前，咚咚敲門，高聲叫道：

    “——師父她出關(guān)了！”

    第四十七章 弱羽可憑天

    天穿道長出關(guān)了。

    春暖風(fēng)和，楊柳拂岸，溪如白纻，三位弟子在天壇山東崖上排作一列，對著崖洞大叩大拜，齊聲喝道：“恭迎道長出關(guān)！”

    由于天廷律令，星官不可和凡人相認(rèn)。文堅戴了羅剎紙面，小泥巴在眼上覆了紅綾，卻未捆緊，留了一隙窺探外頭光景。

    漆門緩緩敞開，雪白身影如一陣山霧而至。小泥巴悄聲抬頭，卻見一著天仙洞衣、戴元始寶冠的絕代佳人翩然行出。一瞬間，他心里鼓噪，心窩子中如藏了一窩鷓鴣，咚咚叫個不已。

    迷陣子在白衣女子面前磕頭，“師父閉關(guān)數(shù)年，幽居許久，想必已大有所成，弟子不勝欣喜。您出關(guān)后，這空谷也算有了主。此外，小生專擅，在您未出關(guān)之時竟做了主將兩位外人收作門徒，請師父責(zé)罰?！?/br>
    女子的聲音飄下來，卻有幾絲蒼涼和沉重，仿佛久歷歲月星霜。

    “我為何要罰你，你何過之有？迷陣子，無為觀如今由你掌家，無人敢說你不是?！?/br>
    迷陣子道，“既然如此，那便請兩位門徒對您行三叩首之禮?！?/br>
    小泥巴和文堅依言照做，伏跪后從袖袋里奉上前一夜里備好的壓勝錢，膝行著跪獻(xiàn)給天穿道長。可小泥巴一抬頭，卻愣住了，他望見了一張疲憊面龐。他的師父，昔日的芳華女子似不再矍鑠，眉眼間憂思靡盬。許久未見，他卻見天穿道長臉上生出了細(xì)紋，似是書頁上的褶痕，一旦留下，便不會再消。

    “兩位徒兒姓甚名甚？”天穿道長問。

    小泥巴的心怦怦直跳，頓首拜道：“弟子祝陰?！?/br>
    文堅道：“在下金烏。”他恭謹(jǐn)?shù)毓蛑?，可在自己曾害過性命的人之前，涔涔冷汗卻已爬過面頰。

    迷陣子又將小泥巴補(bǔ)好的紙傘呈上，“師父，這是您的紙傘，先前我托新弟子祝陰補(bǔ)好了。請您笑納。”

    “很好，祝陰，金烏，你們隨我來?！碧齑┑篱L點頭，接過傘撐開，“我授你們以‘定風(fēng)波’劍法?！?/br>
    “定風(fēng)波”是天穿道長的劍名，她憑此劍縱橫天下，無數(shù)人對此心馳神往?？梢蝗腴T便授獨門劍法？小泥巴瞠目道：

    “道……道長，我二位方拜入門下，是不是有些……cao之過急？”

    “授愛徒劍法，有甚cao之過急的？”

    小泥巴語塞，“我們……才與您見過一面?！?/br>
    “是么？”天穿道長望著他，目光忽柔和似煙，一剎間讓小泥巴凝噎?！翱晌乙岩娺^你十余年了，易情?！?/br>
    不過一眼，她便認(rèn)出了小泥巴。那是她的弟子，她的孩兒，只是以一條紅綾覆眼，又怎能讓她認(rèn)不出他？剎那間，小泥巴心中一慟，容顏大動，騰地站起奔向那白衣女子，撲進(jìn)那冰雪似的懷抱。

    甚么天廷律令，甚么天凡之別，此刻他皆拋在腦后。

    “師父！”紅綾散下，他似蝴蝶棲上舊枝，如倦鳥飛返故林，與天穿道長緊緊相擁，淚雨漣漣而下，他情難自抑，磕磕巴巴地道。“我很想您，想得牽腸掣肚，日夜難寐……”

    天穿道長撫著他的肩，輕拍著，似抱著襁褓里的孩兒。兩人深情緊擁了一會兒，小泥巴余光忽而望見文堅吊形吊影地站在一旁，望著履尖，神色寂寞孤苦，眼里盈滿歉疚。

    天穿道長似也看到了他，小泥巴不知她是否認(rèn)出了文堅，卻聽得她淡然道：

    “過來罷?！?/br>
    白衣女子伸出臂膀，文堅愕然張目。

    “道長，”他猶豫再三，摘下羅剎紙面，露出面龐，“我是您的仇人，來這兒只會玷你門庭。”

    天穿道長似早料到是他，只是平靜地道，“不，你如今是我的弟子。過來罷?！?/br>
    文堅顫步向前。他曾以暗箭傷她，可她卻向自己敞開胸膛。天穿道長伸臂，將他倆擁入懷中，清淡的槐花香纏連鼻間，肌膚雖冰涼，二人心中卻暖熱?；腥婚g，文堅想起自己素未謀面的娘親，她也會這般美麗，如輕云柔煙，也會這般溫柔，似和風(fēng)煦日么？

    日月如流，旦夕輪轉(zhuǎn)，自天穿道長出關(guān)之后，小泥巴日日與她習(xí)劍。

    天穿道長捧出一只木蘭箱，從其中取來一柄銀鎏金劍，道是天廷靈鬼官常使的降妖劍。劍上咒字銘紋游動流淌，可殺一切鬼怪。

    “易情，先前你在觀里習(xí)的劍術(shù)，不過小打小鬧。如今你既已為星官，師父頗為你驕傲，且恐以后并無傾囊相授的時機(jī)，只能于此時將劍中精髓教予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