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二十九 比士族更加龐大、也更加難以對抗的對手
從云州到益州的路不好走。 因為這是修繕工程開始才兩年多的新路,完全比不上修了七八年的從益州到雍州的蜀道北段。 從云州的原始叢林里走出來,進(jìn)入益州之后,路開始好走,腳下的路也變得平坦,不再需要翻山越嶺,不用走坑坑洼洼的道路。 走上這條路的時候,樂進(jìn)好像也恢復(fù)了一些精神,開始嘗試著和唐澤交流,打聽自己的事情。 他很想知道,自己寫給郭嘉私人的信,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在某個驛站歇腳吃飯的時候,樂進(jìn)就提出了這個問題。 唐澤對此沒什么想法。 “將軍知道又能如何?信是將軍主動寄出,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是將軍的罪?!?/br> “我只是想知道,當(dāng)然,如果不能說,那邊算了?!?/br> 樂進(jìn)看著唐澤。 唐澤沒有猶豫。 “將軍想知道,自然可以,根據(jù)我所知道的情況,那封信,是郭仆射主動交給陛下的,因為郭仆射認(rèn)為,皇帝近臣不能和統(tǒng)兵大將私相往來,兩人之間必須沒有私人往來?!?/br> 樂進(jìn)愣了一下。 “真的?” “我沒有必要欺騙將軍,我既不認(rèn)識將軍,也不認(rèn)識郭仆射,我只是一介小人?!?/br> 唐澤搖了搖頭:“將軍想要怎么看待此事,那是將軍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只把事情說明完整,接下來,就是執(zhí)行陛下交給我的任務(wù),把將軍帶回洛陽?!?/br> 樂進(jìn)深吸了一口氣。 他現(xiàn)在不得不相信,是郭嘉造成了這一切,是郭嘉造成他成為階下囚的這一切。 他只是想請求郭嘉幫他說說好話,可郭嘉居然一手促成了他如今的結(jié)局。 想起當(dāng)年他和郭嘉在一起合作討伐荊州、益州的事情,想起過往的種種,樂進(jìn)不由得感嘆——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 他以為的朋友,并不是他的朋友,相反,還成了他的催命符。 郭奉孝,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樂進(jìn)不會明白郭嘉所想和所要面對的事情,郭嘉也斷然不會原諒樂進(jìn)的愚蠢之舉。 而郭瑾已經(jīng)參透了這一切的根本目的。 “父親此舉,只是為了讓朝堂上沒有局外人罷了。” 郭瑾站在郭鵬身邊為他研磨墨汁。 郭鵬滿意的點了點頭。 “如今這整個朝堂,是不可以有局外人存在的,除了沒有實權(quán)的蔡公,還有已經(jīng)離開的子孝,除了這兩人以外,所有人都要是局中人,不能超脫局中,否則,就會成為你的禍害?!?/br> 郭瑾笑了笑。 “只是這一次,奉孝公應(yīng)該挺為難的?!?/br> “為難?” 郭鵬不屑的笑了笑:“讓他逍遙那么久,他也該有些預(yù)料了,有些事情,并非是他一廂情愿就可以辦到的,身在局中,還想超脫局外,未免想得太美?!?/br> “父親,如此以來,樂將軍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連奉孝公的問題也迎刃而解,朝政上幾乎沒有任何問題了,父親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郭瑾還在緩緩地研磨墨汁。 “接下來,就是把印刷術(shù)放出來的時候了,讓數(shù)量巨大的,廉價的,人人都能看得起的書本浸潤天下吧?!?/br> 郭鵬深吸了一口氣:“印刷術(shù)和造紙術(shù),會徹底把士族打入無底深淵,從此以后,就算為父死了,也不會再有士族重現(xiàn),科舉必將穩(wěn)如泰山,再也不會被動搖,但是……” “但是什么?” 郭瑾停下了手中磨墨的動作。 “但是阿瑾,你將會面臨一個比士族更加龐大、也更加難以對抗的對手了?!?/br> 郭鵬嘆了口氣:“咱們利用他們把士族排擠掉,接下來,你要面對的就是他們,通過科舉取得進(jìn)身之階進(jìn)入朝堂的這些官員,科舉官僚。” “他們比士人更可怕嗎?” 郭瑾看著郭鵬。 “當(dāng)然,他們比士人的數(shù)量更多,出現(xiàn)人才和精英的可能性更大,士人不能網(wǎng)羅平民百姓為己用,因為士人以血脈為聯(lián)絡(luò),根本看不起平民百姓,你尚且可以利用平民百姓擊潰他們。 但是科舉官僚,本身就是來自于平民百姓之中,他們是一個整體,不靠血脈聯(lián)結(jié),而靠科舉、考試名次、出身地區(qū)為最大的紐帶,非常難對付,想要對付他們,比對付士人難數(shù)倍?!?/br> “那……父親,兒子該怎么辦?” 郭瑾十分緊張。 “怎么辦,怎么辦,阿瑾,你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為父,更何況是這種為父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br> 郭鵬目視遠(yuǎn)方,緩緩的搖頭:“士人并非不能完全消滅,因為士人以血脈為紐帶,局限于一些大的壟斷家族,拒絕新人的加入,因為這會減少他們的利潤。 他們寧肯內(nèi)部通婚,維系血脈,也不要外人加入,分割利潤,所以他們終究會強大,但是也終究會走向滅亡,哪怕為父什么都不做,他們也會自取滅亡。 可是科舉官僚不一樣,他們不能世襲,不靠血脈,而靠科舉,不拒絕新人的加入,甚至愿意廣納天下英才,樂于提攜后輩,樂于傳道受業(yè)解惑,以桃李滿天下為榮。 這樣的集體,往往比那些狹隘的看中血脈的士人家族更加難對付,他們的來源首先就是無限的,不斷有優(yōu)秀的新人進(jìn)入,補充,生生不息?!?/br> 郭鵬越是這樣說,郭瑾越感到未來十分艱難。 為什么這邊消滅一個敵人,那邊又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更加強大的敵人呢? 一個比一個強大,一個比一個難對付,好不容易干翻一個,另一個卻又站了起來,朝著他們齜牙咧嘴張牙舞爪。 總覺得他們總要面對無窮無盡的敵人,根本看不到可以放松的勝利的那一天。 甚至一不留神還要翻車,從此失去帝國的主導(dǎo)權(quán),成為一個掌握不了實際權(quán)力的跛腳皇帝,貽笑大方不說,搞不好還要為臣子們的亂來背鍋。 從實權(quán)皇帝墮落到背鍋皇帝,甚至變成臣子們的橡皮圖章,這不是郭瑾想要看到的局面。 “父親,您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嗎?” 郭瑾忽然想起了曾經(jīng)郭鵬對他說的那些話,那些事情。 郭鵬很早就告誡過他,無論什么出身,只要做了官,立刻就不一樣了,他們一樣會作威作福,甚至?xí)儽炯訁枴?/br> 這是人之本性,并不會因為出身而被改變。 而他最大的敵人也不是士族官僚,而是士族官僚被打壓之后崛起的科舉官僚。 當(dāng)時他覺得這一切都是挺虛無縹緲的,無須在意。 可是當(dāng)郭鵬描述的事實真的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的父親可能早就預(yù)料到會有這一天了。 郭鵬沒有否認(rèn)。 “是的,為父從一開始就預(yù)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從為父決定要埋葬士族的那一天開始?!?/br> “那……” “我沒有退路,沒有選擇,阿瑾,你也一樣沒有退路,沒有選擇?!?/br> 郭鵬嚴(yán)肅的盯著郭瑾:“不依靠他們,無法打敗士人,無法取代士人,士人會把一切都給壟斷掉,咱們的下場不會比前漢更好,甚至?xí)鼞K。 而科舉官僚一旦成為主流,一旦做大,實際上也能做到和士人一樣的事情,只是這個過程會相對漫長一些,不會像士人一樣那么快。” “那父親為什么……” “因為科舉官僚包容性更強,能接納更多的人進(jìn)入,不會以血脈排斥外人,能維持更長時間的穩(wěn)定,能讓更多的人改變命運,相對而言,更加公平,僅此而已。” 郭鵬知道郭瑾要問什么,所以提前回答了他。 郭瑾抿了抿嘴唇,感覺郭鵬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可是科舉也會帶來和士人差不多的危害,不是嗎?” “當(dāng)然是這樣,但這不是科舉本身的問題,科舉只是一種選人制度,并不會造成貪污,腐敗,造成貪污腐敗的,是人的本性,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驅(qū),這是人之本性,和科舉有什么關(guān)系?” 郭鵬搖了搖頭:“為父廢掉察舉,選擇科舉,因為科舉選人不看出身,不看血統(tǒng),哪怕是最底層的農(nóng)家黎庶,也有一日能穿上官服站在皇帝面前,這就是科舉最大的功。 與這樣的功績相比,科舉本身的一些問題簡直不值一提,而所謂的貪腐問題,是人的本性,不是改變科舉就能解決掉的,對于咱們父子來說,堅持科舉是唯一的路。” 郭鵬拍了拍郭瑾的肩膀。 “想做皇帝,想要大權(quán),又想要舒適,沒有危險,天底下要是有這樣的好事,為父第一個去做,根本輪不到你?!?/br> 郭瑾聞言自嘲的笑了笑,為自己的一些不恰當(dāng)?shù)南敕ǜ械叫呃ⅰ?/br> “兒子讓父親失望了。” “你沒有讓我失望,我對你充滿信心。” 郭鵬微笑著點頭道:“我完成了開拓,并且不斷的夯實帝國的基礎(chǔ),你的任務(wù),就是在我的基礎(chǔ)之上,繼續(xù)夯實基礎(chǔ)。 你要把我打下來的那些還沒來得及消化掉的土地,全部消化掉,把我定下來的那些政策繼續(xù)貫徹下去,只要做到這一切,你就是個成功的皇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