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五十七 我做夢都想做一個昏君、暴君
對于郭鵬的提問,程昱覺得自己是可以回答的。 這個問題并不應(yīng)該有什么爭議存在。 于是程昱沉吟片刻,開口道:“那就要看魏國是否比十三年前更加強(qiáng)大,更加昌盛,民眾的生活是否更好,他們是否有過大規(guī)模的反抗,這樣就能斷定了?!?/br> “那么是這樣的嗎?” “毫無疑問,自然是這樣的?!?/br> 程昱果斷點(diǎn)頭:“十三年前,我魏所據(jù)有的疆土不過中原、河北、遼東、江東、河西四郡,西域沒有掌控,江南也未完全拿下,鮮卑也沒有消滅,平州也沒有開拓完成。 而十三年后,我魏已經(jīng)把這些沒有拿下的土地全部拿下了,放眼四周,已經(jīng)沒有可以威脅我魏的敵人,已經(jīng)沒有一個政權(quán)可以威脅我魏,這就證明,陛下做的是對的。” “國家是強(qiáng)了,那么民眾的生活更好了嗎?” 郭鵬又問道。 程昱還是毫不猶豫的點(diǎn)頭。 “自然也是如此,不僅國家強(qiáng)了,黎民百姓的生活也好了,他們曾經(jīng)流竄各地居無定所,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成百上千的死去,走在路上,就能看到餓斃在路旁的白骨。 而現(xiàn)在,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都有糧食吃,我魏立國十三年,沒有饑荒,沒有農(nóng)戶起事造反,人人安居樂業(yè),鄉(xiāng)間人口繁盛,白首垂髫相嬉戲。 萬民百姓不復(fù)有饑饉之憂,能吃飽,喝足,能免除人丁稅之憂慮,可以放心生育,養(yǎng)育后人,增加人口,這如何不是陛下的功勞呢?” 郭鵬心下稍安。 “也就是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是,陛下做的,都是對的,想要反抗陛下的,想要造反的,都是一群貪婪之輩,手握重權(quán)還不夠,還要錢,要土地,要人口,與陛下爭奪稅收!” 程昱面色冷峻:“這些人是陛下的敵人,也是黎民百姓的敵人,他們造反,恰恰說明陛下做的是對的,有利于黎民百姓,也有利于國?!?/br> 這不是單純的奉承,也有真實(shí)的想法。 失去尚書令的權(quán)力之后,在沉淪期間,程昱遍觀天下蒼生,意識到了郭鵬所作的一切給這天下帶來的變化。 所以他產(chǎn)生了如此的感悟。 郭鵬做的都是對的,奉承的可以這樣說,不愿意奉承的也要這樣說,因?yàn)檫@是事實(shí)。 于是郭鵬很高興。 “那不就夠了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我讓黎民百姓安居樂業(yè),讓魏國走向繁盛,那不就夠了嗎?” 郭鵬笑了笑,然后,笑容慢慢斂去。 “仲德,你說,要是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要是發(fā)現(xiàn)太子的所作所為正在讓我所維持的局面走向崩潰,那么,我是不是應(yīng)該立刻出手制止,糾正他的錯誤呢?” 程昱咽了口唾沫。 這個問題太敏感了,讓他有點(diǎn)不敢回答。 “陛下,此事……此事并非人臣所能議論?!?/br> “我能把你喊到這里來,就沒把你當(dāng)做人臣,你盡管回答,反正你是要和我一起死的,不是嗎?” 郭鵬這樣一說,程昱覺得的確是這樣。 反正他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和郭鵬一起死掉,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么好忌諱的呢? 于是他放寬了心,解開了心防,從一個政治家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如果太子的所作所為危害了陛下維持的局面,讓魏國可能走向衰落,可能出現(xiàn)動亂,那么陛下就應(yīng)當(dāng)出手制止?!?/br> “我以什么身份制止他呢?太上皇?還是父親?” 郭鵬有些憂慮:“我已經(jīng)退位了,嚴(yán)格來說,我不是皇帝了,我不該掌握權(quán)力,也不該干預(yù)新帝執(zhí)政,如果我干預(yù)了,會不會給后世開一個壞頭,讓后世帝王有樣學(xué)樣呢? 我退位,是因?yàn)榫癫粷?jì),難以繼續(xù)處理龐大的政務(wù),我擔(dān)心繼續(xù)做皇帝會大權(quán)旁落,造成不可預(yù)知的結(jié)局,并且我想給后世子孫做個榜樣。 讓皇帝在精力不濟(jì)的時候就退下來,別死攥著權(quán)力不松手,到死都要緊握手中權(quán)力,我想給后人留下一個好的傳承之法。 如果我介入了朝政,阻止了新帝辦事,并且懲治新帝,這難道不是在給后代子孫開壞頭,開一個太上皇干政的壞頭嗎?那么我的退位又有什么意義?” 郭鵬此時此刻完全沒有往日的精明,看上去就像個迷茫的老者一樣,脆弱且不安。 程昱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程昱不能給他回答,于是郭鵬猶豫了很久,糾結(jié)了很久。 直到距離禪讓典禮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時候,郭鵬似乎才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仲德,你覺得我是為什么要退位?” 這個問題,郭鵬告訴過他答案,所以程昱很快的回答出來了。 “陛下累了,所以想要退位?!?/br> “是啊,我累了,所以我想要退位,但是好像挺多人都覺得我不該退位?!?/br> 郭鵬看著程昱:“為什么,仲德,你知道嗎?” 程昱猶豫片刻,還是開口了。 “就臣所知道的一些言論認(rèn)為,皇帝者,天下安危系與一身之人,對于皇帝來說,最不應(yīng)該叫苦叫累,皇帝必須從始至終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和強(qiáng)大之判斷力,如此才能做好一個皇帝?!?/br> 郭鵬聽了,大笑一陣。 “哈哈哈哈哈!他們的意思是,無論我是三十七歲,四十七歲,五十七歲,還是六十七歲,我都要像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壯男子一樣,永遠(yuǎn)保持精力、判斷力,永遠(yuǎn)都不犯錯?” 程昱點(diǎn)了點(diǎn)頭。 “恐怕就是如此?!?/br> “這皇帝當(dāng)?shù)倪€真是為難,給人逼著長生不老,天下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br> 郭鵬笑著搖了搖頭:“是啊,我承認(rèn),如果我是他們,我也會這樣要求皇帝,希望皇帝可以這樣做,永遠(yuǎn)保持青春活力,圣明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把皇位傳給一個同樣圣明的兒子。 這樣就是最偉大最值得期待的皇帝了,可是這樣的皇帝存在嗎?或者說他們自己就不想想我為什么十三年就被累到這個份上?我要是真的長生不老了,最驚恐的還是這群人!” 郭鵬無奈的搖了搖頭。 “事情不能這樣說啊,我也想永遠(yuǎn)保持精力旺盛,可我做不到,仲德,我是人,我不是神,我做不到那些你們希望我能做到的事情?!?/br> 這大概是第一次,第一次郭鵬在程昱的面前展現(xiàn)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程昱不知道這是不是郭鵬在某種意義上的妥協(xié)。 “我沒辦法管這個國家萬萬年,我終究要把皇位傳下去,后人能做到什么程度,也不是我能預(yù)料到的,對我來說,我所能去做的,也就是盡全力,在我還能做到的時候,多做一點(diǎn)事情?!?/br> 郭鵬背著手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疲憊的坐了下來。 “太子會做什么,太子的太子會做什么,后代又會做什么,不是我能改變的,我能做到的一切,就是走到這里,把皇位傳下去?!?/br> 程昱有些詫異的看著郭鵬。 “陛下,老臣從未想過陛下會說出這樣的話?!?/br> “因?yàn)槲乙恢倍荚趶?qiáng)撐著做一個稱職的皇帝,你以為我不想大吃大喝肆意玩樂?你以為我不想大興土木窮奢極欲?你以為我不想后宮佳麗三千肆意妄為? 我想啊,我怎么不想,我做夢都想做一個昏君,暴君,什么都不管的蠻橫之君,窮奢極欲,極盡享受之能,我曾經(jīng)想過,只要我舒服就好。 美食,美景,大量的錢財(cái),大量的女人,酒池rou林!我什么都想要,我全都想要!我全部都想擁有!然后盡情地享受!我才不管什么天下萬民死活!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郭鵬張開雙臂面向程昱,把自己心底最深處藏匿著的欲望完完全全的展現(xiàn)出來了。 “只要我自己開心就好,只要我自己愉快就夠了,誰餓死病死累死關(guān)我屁事!誰敢反對我,我就殺了他,誰敢勸阻我,我就流放他,誰敢陰謀推翻我,我誅他十族!我要這個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有一絲一毫的想法反對我!” 郭鵬張狂的吼叫著。 程昱張張嘴巴,沒說出話來。 “可我不能啊?!?/br> 郭鵬忽然又如同xiele氣的氣球一樣癱坐在了椅子上,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是皇帝,我是他們的君父,他們聽我的命令做了那么多事情,給我交稅,給我耕地,我不能不管他們的死活,我不能連頓飽飯都不給他們吃。 我見到過吃不飽飯的人,我見到過餓死的人,我甚至親眼見過有人餓死在我的面前,我看到過路邊腐爛的尸體,我見過森森白骨,我甚至見過有人易子相食……” 郭鵬一邊說著,一邊哽咽著,然后似乎是為了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一樣,他伸手放到嘴邊,用牙咬著自己手背上的rou。 似乎這樣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所以我竭盡全力的斬殺貪官,斬殺不法惡吏,不斷地折騰群臣,不斷地讓他們自顧不暇,讓他們沒有更多的精力去兼并土地欺凌弱小。 可是我只有一個人,我殺不了那么多不法官吏,殺了一個,還有一個,殺了一雙,還有一雙,殺不完的,真的殺不完的! 除非把天下官員殺光,否則,還會有更多的冒頭出來,繼續(xù)兼并土地,繼續(xù)魚rou鄉(xiāng)里,我能活多久?我能護(hù)著他們多久?” 郭鵬重重的喘了口氣,看著程昱,程昱也看著郭鵬。 “仲德,你為我懲治不法官吏,你覺得你那么多年努力下來,不法官吏是多了還是少了?” “毫無疑問,是少了,陛下的懲治是有用的。” 程昱立刻回答。 郭鵬搖了搖頭。 “我跟你說吧,不多不少,沒有改變過,只是有些人被我嚇怕了,暫時不敢動手,等我死了,他們又會繼續(xù)冒頭,繼續(xù)做這樣的事情,甚至不用我死,只要我在泰山殿住一陣子不出聲,你再看看。” 郭鵬冷笑著說道:“不會變的,人之本性,怎么會變呢?我只能治標(biāo),治不了本,我所擔(dān)憂的,分明是沒什么意義的。 所以我明白,我所能做到的,只有在我還能掌控局勢的時候,讓他們多吃幾頓飽飯,讓他們多過幾年安穩(wěn)的日子,可終有一日,我會死,這個局面會慢慢消失的。 我繼續(xù)做皇帝,也只是延緩這個過程,那么或早或晚,該發(fā)生的還是要發(fā)生,我能克制自己,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克制自己,所以,我繼續(xù)做皇帝懲治犯官的意義已經(jīng)沒有了?!?/br> 語畢,郭鵬長嘆一聲。 “所以,我該到退位的時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