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易求無價寶
這一來書院,蘇進(jìn)便是找上這學(xué)堂學(xué)諭嚴(yán)松,也是跟上一次一樣、將這活字印刷的事兒說了,讓他幫忙物色幾個家境貧寒的孩子過來。沒想到就兩天工夫、人就找齊了,這可比徐邑那老頭靠譜多了。 他丟下手頭的一條木料,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灰,摸著眼前一小男孩的腦袋,“幾歲了?” “十…十歲了~~”小男孩很是拘謹(jǐn)。 蘇進(jìn)笑了笑,問邊上的嚴(yán)松,“這些孩子家里人都接觸過沒?別到時候孩子爹媽找過來跟我要人哈~~”他面上微笑,一一問過這些孩子的姓名住處,倒也確實(shí)是書院山長的派頭。 “這您放心,都說過了,沒什么意見,反正孩子還小,家里面也幫不上多大的忙,能跟著學(xué)點(diǎn)手藝也挺好的?!?/br> 蘇進(jìn)點(diǎn)了點(diǎn)頭,“到時候多給些補(bǔ)助,還有……這幾個孩子以后供學(xué)的費(fèi)用就說我負(fù)責(zé),讓他們放心?!?/br> “好的,過會兒我就去通知?!?/br> 蘇進(jìn)將這中間個子最矮的女娃子一把抱了起來,對眼前這幾個還略顯扭捏的孩子說,“以后啊~~這中午下學(xué)了就不用回家了,在書院吃飯,然后下午在學(xué)堂練排活字,做的好的、就賞糖梨干吃,都聽見了沒?” 幾個孩子睜大了眼睛拼命點(diǎn)頭。 他們雖然不大,但由于家庭的原因,有些事兒也早慧許多,聽爹娘說練這個活字可以有書院的補(bǔ)貼,而且將來的活兒也有著落。那自然是千肯萬肯了。 “大哥哥,可不可以選糖葫蘆?”懷里的女娃忐忑的縮起腦袋問。不過蘇進(jìn)還沒回答,倒是引得旁邊的嚴(yán)松一聲訓(xùn)斥。 “沒大沒小的,叫先生?!?/br> 女娃子嘴巴一扁,樂得蘇進(jìn)捏了捏她臉蛋,“小孩子罷了,老學(xué)諭就勿要計(jì)較這些了?!彼聪聡?yán)松不滿的情緒,對小女娃允諾,“冰糖葫蘆是吧?沒問題,只要認(rèn)真學(xué),想吃什么零嘴都有?!?/br> “嗯!小七會的?!毙⊙绢^捏了捏拳頭,似乎給她的承諾卡了個公章。 也就在這時,山廊處走來一撥士子文人打扮的人,不過貌似他們走路的腔調(diào)和這身打扮全然不符,并且當(dāng)頭一人還喊著他名字過來。 蘇進(jìn)一抬眼,果然是陳午和他那幾個小兄弟到過來交任務(wù)了。 …… “我說你倒是在這邊清閑,把我們幾個跑的累死累活……” 陳午一屁股就往這休息席上一坐,左顧右盼著看旁邊的木匠們忙活,嘴里說著“還不錯”之類的評價,倒也是坐的心安理得。 “這是?” 他摸了摸旁邊剛涂上去的白漆、黏兮兮的,不禁皺眉,“竟然還有白色的漆料?到是稀奇了?!?/br> 蘇進(jìn)一笑,“你拿蛤粉、白堅(jiān)土、鉛料放進(jìn)桐油攪和一下就差不多了?!?/br> “我要這玩意兒干嘛~~”他將手指上這些黏兮兮的顏料往邊上一抹,“跟你說……”他坐正身子朝向蘇進(jìn),顯然是一副說正事的派頭。而蘇進(jìn)也是將女娃子放下,攆這些孩子回學(xué)齋念書去。 “…京里那幾個大瓦子都已經(jīng)掛上你那勞舍子橫幅了,還有這傳單……”他捏著手上剩下的一刀紙箋,“東北城角幾個妓館坊子都遍了,接下來你看還要哪兒?” “動作倒是挺快的,你們幾個人在?” “我們蹴鞠隊(duì)十幾個,另外還叫了幾隊(duì)平時關(guān)系不錯的鞠友,總共……”他掰了掰手指,“七八十人吧~~” “哦?才七八十人,倒也確實(shí)把你們累的夠嗆的?!?/br> 蘇進(jìn)腦海中徐徐攤開整張汴京內(nèi)城地圖……就七八十個人,就把東北角所有的妓館坊子都了個遍,倒也確實(shí)是拼了命去做了。不過他可沒有愛護(hù)勞動力的意思,繼續(xù)“下達(dá)指示”。 “接下來你再多招一百來號人手,而后在整個汴京內(nèi)城的鬧市街頭傳,像州橋、東大街、小甜水巷、景明坊、崇明門……這我就不多說了,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br> 陳午只是皺了皺眉頭,不過后頭那幾個小子差點(diǎn)一頭栽倒在地,“不是吧~~內(nèi)城鬧市街頭都!那非得把腿跑斷了不可!” 蘇進(jìn)看著面前這幾個小子哭喪著臉的表情,不禁皺眉沉吟,好似是考慮了下他們的抱怨,所以、頓了有一盞茶的時間才開口…… “那我定個量,完一萬份為止?!?/br> “……” 看在之前蘇進(jìn)允諾的紅包和驚喜份上,他們也只能把這份怨念先擱肚子里。 “對了,怎么不見阿慶?”,“他啊,我給安排去了礬樓,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排戲了吧~~” 一說起演戲,這一路來嘮嘮叨叨不停的羅繼立馬就跳騰了起來,他把腦袋往蘇進(jìn)眼皮子底下一塞。 “蘇大哥,你看看我~~” 他把臉努力的擺正,“……我覺得我完全能勝任你那劇本里的角色,你看能不能給我個機(jī)會?” 他說不出的諂媚,不過還不待蘇進(jìn)回應(yīng),就被陳午拎著耳朵走了,“兄弟們!趕緊去方記拿傳單!咱們早點(diǎn)做完早點(diǎn)收工~~”長長的吆喝下,還有某人的告饒聲。 “啊呀~~陳哥兒,疼疼疼~~~” …… 蘇進(jìn)望著那十幾個人出去的背影,躥上躥下的、沒個正形,還傳來些屎尿屁的無聊笑話,不過…… “還不錯的樣子?!?/br> 他笑了下。 …… ********************* 礬樓。 大堂四望而去,屋宇精潔,花木蕭疏。 樓門前銅環(huán)半啟、珠箔低垂,升階處有狗兒吠客,鸚鵡喚茶。行廊馬道間,青絲妙縷的艷姐兒撫弄風(fēng)sao、絲rou競陳,對大堂雅座上的恩客們目挑心招,歡愉聲也盡是綢繆婉轉(zhuǎn)。 臺上伶人又是在唱新版的《虞美人》。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幾天酒樓的客人基本上都要點(diǎn)這《虞美人》,要么就是汐琰的《滿庭芳》,幾乎就是兩曲子輪流換。 汐琰的詞闕在青樓里一向受人追捧,倒也不足為奇,只是沒想到這《虞美人》也能達(dá)到這種效應(yīng),而且……這聲勢隱然還要蓋過《滿庭芳》一籌。這就讓礬樓不得不重視起來,甚至昨天已經(jīng)派了專人去陳記問人了,也不知道現(xiàn)在結(jié)果如何…… 那撫琴者歌喉嚶囀,這一曲意蘊(yùn)綿長《虞美人》唱的如泣如訴。 不過慢慢的、這片酣醉迷離的氛圍變得有些怪異起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蓋過了那些鶯鶯燕燕,樓上廊道里的濃妝女妓扶著畫欄探頭探腦,望著底下大堂嘀咕。 “那不是連茵么?那倆書生怎么從沒見過?”,“肯定是新接的客了~~”旁邊有不屑聲,“就她那財(cái)迷勁兒,換人比換衣服還快~~” “傻丫頭,咱們這行當(dāng),難不成真跟人談感情?!?/br> …… 而此時,臺上那樂伶停下了撫琴,將目光望下臺。 這大堂中央,那名連茵姑娘此時躊躇不定,握著胸襟滿是憂色。因?yàn)樵谒媲?,有一對士子打扮的書生正在爭?zhí),甚至掐脖子蹬腿。 “哐啷~~”一聲筵席撩翻,兩人倒地扭打,引得旁邊雅席上的人都將目光望了過去,也有不明真相的群眾問向旁邊,在了解清楚情況后,都是恍然點(diǎn)頭。 原來這倆書生都是四門學(xué)的學(xué)子,而且還是同一鄉(xiāng)里,本是摯交好友,可是不幸的是兩人都同時喜歡上了這礬樓的女伶連茵,登時是把這對好友對立成了情敵。 本來像這種爭風(fēng)吃醋的事兒也是見怪不怪了,只是爭到眼下這種扭打在地的程度,還真是夠稀奇的。 “都給我停下!” 忽然一聲斷喝從門口傳來,眾人望去,只見外廊走進(jìn)來一金服玉革的富家少爺,他身上滿是金絲綾羅,不過卻包不住他那臃腫的腰身。此時邁著闊氣的外八字走到那倆人面前,不屑的丟下一句。 “就憑你們也想攀上連姑娘?” 那倆書生雖然爭的面紅耳赤,但最起碼只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可如今竟被一個商賈看不起,頓時是同仇敵愾的起來。 “呸~~就你這種滿身銅臭的商販,還敢在礬樓叫囂?也不照照鏡子看~~” 沒想到這闊少直接從他們面前掠過,自顧自的從懷里掏出一書盒遞給那個叫連茵的姑娘。女子不解,“這是……”她的模樣有些疑惑,不知所以之下,也沒有去接下這盒子。 可接下來這闊少說的,卻是讓周圍一眾都汗顏了起來。 …… “連茵姑娘~~” 他眼含深情的將書盒往前一遞,“你愿意……讓我做你的寧采臣嗎?” 嚯~~ 這一句話出來,這礬樓的女眷伶人霎時目瞪口呆。 這幾天,一本名為倩女幽魂的書在青樓里傳的很瘋,這些青樓里的女孩兒本身心思就敏感,對于這種凄婉的愛情故事更是心向往之。雖然她們可以為了錢財(cái)泯滅感情,甚至完全成為感情的絕緣體,但是……那些為感情奮不顧身、堅(jiān)貞不二的女子,也恰恰是來自這個群體。 這是矛盾的一個階層,而這種矛盾,也充滿在每一個矛盾的個體當(dāng)中?;蛟S她們在歲月的摧殘下已經(jīng)麻木了生活,但內(nèi)心對于美好的期盼卻從未消失過。 眼下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提起來,更是心下感傷,那書中的情節(jié)仿佛再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 “連茵姑娘,你愿意……讓我做你的寧采臣嗎?” 每一個女兒家心里都有一個如意郎君的夢,而在讀過《倩女幽魂》后,這個如意郎君的形象也完全可以與這寧采臣畫上等號。 …… “小蝶,你是怎么了?怎么看著臉色有些差?” 那些心思較細(xì)的衙內(nèi)見身邊的可人兒神色不對,當(dāng)然是切聲詢問。 “沒事了~~只是近來讀了一本雜言,挺喜歡的?!?/br> “哦?”那衙內(nèi)觀望了眼大堂中央那富少,笑道,“不會就是他說的那個什么寧采臣吧?” “嗯?!彼c(diǎn)了點(diǎn)頭,“那是書里的人物,這里的姐妹都挺喜歡的,只是……”她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現(xiàn)實(shí)中是不會存在的。 …… 而場子中央這一幕,卻還在進(jìn)行當(dāng)中。 圍觀的那些人在打聽清楚這寧采臣來歷后,都以為這富少算是別出心裁了,能捅出這種詞來,應(yīng)該很是能招惹女人家的歡喜。可是,接下來生的事情卻讓他們大跌眼鏡…… “這就是你買的《倩女幽魂》?” 那連茵姑娘冷冷的將這書盒丟在地上,“你連買的書都是假貨,讓我怎么相信你對我的真心?還妄圖自比寧采臣……”她冷哼一聲,“就你這態(tài)度,就是八輩子都趕不上~~” 說完拂袖而去。 旁邊一圈圍觀頓時心奇,這書還有真假之分?還真是頭一遭聽說,一個個當(dāng)做笑話聽了。 “哎!連姑娘??!”那富少正要追上去,不想被那倆書生架住,“去去去!連本書都買不起的,還有什么資格追連姑娘~~” “嘿~~你們行,那你們?nèi)ベI啊??!”那富少火冒三丈,“九十九貫一本,你有這個閑錢就去買啊~~” 哇??! 那倆書生還沒反應(yīng)過來,旁邊那些圍觀就登時睜大了眼,九十九貫一本!如果說是金銀玉器那就罷了,一本書而已……難不成是黃金做的? “有意思~~誰賣的書?想錢想瘋了吧?” “聽說是那陳記風(fēng)悅樓賣的,大街小巷的見不少人都收到這玩意兒?!庇薪拥竭^這傳單的,覺得有意思,也是揣著沒丟,此時拿了出來和旁邊分享。 這是一張雅致的白鹿紙箋,上面清晰的寫著… “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份愛情,如果你真的愛她,就把這份人世間最真摯的情誼送給她,讓她做你一世的聶小倩,讓你成為她一生的寧采臣。”——倩女幽魂。 哈哈哈~~ 立馬有爆笑聲傳出來,先不論其它,但這等說辭倒委實(shí)是有意思。 外堂的這些嬉笑鬧劇,都被東廊拐角處的那間雅閣盡收眼底。珠簾繡幕內(nèi),是一對情真意長的伉儷在吐露相思。 樟檀煙熏下,饒是一副娟美的才子佳人圖。 男的髻弁冠,身服直綴文士袍,露出那雙不經(jīng)勞事的雙手,與對坐的伶人執(zhí)手相看。 他來歷極大,乃是當(dāng)朝開封府尹王震長子王修,是極有臉面的上流人物。只是正如戲文中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情一般,這種巨大落差令兩人終歸難以走到一起,所以也只能隔三差五的幽會一場、以解相思。 這時候,外堂的那些關(guān)于倩女幽魂、關(guān)于陳記風(fēng)悅樓議論也被他們聽了去。王修見邊上的佳人神情略有凋零,心里一思量便已明白。 看來那本叫什么倩女幽魂的書在勾欄院里很受追捧,心疼之余,握了握佳人芊芊玉手說,“箐兒要是喜歡,我就給你買來?!?/br> 女伶素面椎髻,晴紗裹身,完全是簡單的婦人打扮。 她自知與王修不會有結(jié)果,但還是甘愿為他獨(dú)守簾中,推掉了其它恩客的邀約。可即便如此,但世俗的眼光還是難以接納她身上的污點(diǎn)。 一個人、一輩子,就這么被注定了。心中的悵然又能與何人傾訴? 所以前晚在看到那倩女幽魂的時候,心中那份對于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黯然是如此共鳴~~ 她確實(shí)是很喜歡這個故事,不過……還不至于到那癡迷深陷的地步。所以對于王修的問話,還是微笑著拒絕了,“王郎應(yīng)該有聽過一句話,叫……‘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br> 兩人執(zhí)手相看,溫馨爾雅。 “妾身與王郎在一起,并不是慕王郎家世淵源,只是愛你的人,愛你體貼妾身、疼愛妾身,這些才是妾身所要的,若王郎只是為了討妾身歡心,那大可不必,妾身可不至于那般淺薄,只望郎君平日能多念我兩分,便已是心中歡喜?!?/br> 王修點(diǎn)頭應(yīng)下,心中更是感動。 兩人濃情蜜意般的在醇綿的沉檀香內(nèi)話盡衷腸。 不過、幸福的時光終歸是短暫的,到了分別之時,那女伶起身去給男子拿外幀,也就這時,男子無意間掃到了山壁上掛著的一幅《敘懷》書帖,看得出、這還是女伶的筆跡…… 為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 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羨荊釵與布裙。 …… 他輕輕一嘆…… 終歸還是有所虧欠。lt;/pgt;lt;/divgt; lt;tr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