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光州、舒州、蘄州、壽州，這五州乃是淮南道的產(chǎn)茶五州。然而，由于開元之后，飲茶之風(fēng)才開始真正流傳開來，相比西南這茶葉原產(chǎn)地，淮南之地這五州的茶葉產(chǎn)量要低得多，茶園數(shù)量也頗為有限?？紤]到這種實際情況，在設(shè)立茶引司的時候，杜士儀自然考慮到了在茶引茶由這兩種數(shù)量不同的憑證之外，再推出長引和短引，在路途遠(yuǎn)近上給予淮南茶商一定的優(yōu)惠。

    畢竟，相比可以販茶前往河西吐蕃的西南之地，淮南的茶葉種植還只是剛剛起步，需要的是鼓勵，而不是摧毀性的掠奪。就連茶引茶由的價格，相比西南之地，他也調(diào)低了四成。當(dāng)他先在黃州宣布了這個消息之后，茶商奔走相告。盡管所請茶引茶由均不能販賣到吐蕃奚族契丹和突厥等地，但這種長距離運輸本來就不是尋常小商販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他們更看重的是付出代價的多寡。

    抵達廬州之后，杜士儀卻在去了廬州刺史署拜訪出來時，在大門口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碰了個正著，卻是鮮于仲通。也許是這一路鞍馬勞頓，鮮于仲通看上去風(fēng)塵仆仆頗有幾分疲憊，但一見到杜士儀，他卻又驚又喜，行過禮后便連聲說道：“漢州綿州兩地事畢，我便去了成都大茶引司復(fù)命，因得知明公徑直往南去了，我正打算游歷江南，想了想便出蜀東來，沒想到竟然這么巧，能夠在廬州遇上明公！”

    盡管杜士儀已經(jīng)卸任成都令，但畢竟在任上一年半多，鮮于仲通這一口一個明公，卻也讓他頗覺得親切。盡管這所謂巧合遇上他并不太相信，可想到對方奔波千里的辛苦，他自然不會點破此事，當(dāng)即頷首笑道：“仲通辛苦了。隨我回客舍說話吧！”

    鮮于仲通也是得知杜士儀出蜀的消息后，立刻從渝州雇船沿江東下，轉(zhuǎn)了陸路后又一路馬不停蹄地往前趕。由于事前做好了功課，知道江南淮南之地哪里產(chǎn)茶，所以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讓他追上了杜士儀。此時此刻見杜士儀語氣溫煦，他心頭大為高興，想著自己臨行時對弟弟鮮于叔明的吩咐，他心中更是多了幾分豪情壯志。

    “三弟，漁陽鮮于氏雖不是無名士族，但這么多年下來，卻幾乎沒有長留青史的人物，說到底，便是底蘊不足，更沒有足夠的機會！如今我之才學(xué)，科場題名也許能夠，但要一鳴驚人，卻沒有足夠的人提攜！綿州那位李十二郎還曾經(jīng)是獻詩得過蘇尚書稱贊的，可結(jié)果如何，不得解送，只能周游天下另覓良機，如今杜侍御奉旨主理茶政，我不求展文華之才，只要讓他覺得我是精干勤懇的人，一道舉薦便能讓我起步更高。你在家好好讀書，待阿兄先拼一拼，為你將來開一條道！”

    淮南道之事幾乎已畢，而有裴寧在，事先更是通過王容提前在此地打下的根基，掌握了一些可用的人物，或征辟或籠絡(luò)，淮南道茶引司并各州茶引分司幾乎都已經(jīng)安設(shè)妥當(dāng)了，因而，杜士儀預(yù)備下一個動身去的，就是后世茶葉生產(chǎn)的大本營，將西南這一茶葉原生地壓得幾乎黯淡無光的地方——江南。相比世家大族稀少的光州等地，那里盤踞著眾多江左老牌士族。即便在朝堂上，這些吳地士族無法和關(guān)隴士族山東士族爭雄，但在本地卻非同小可。

    所以，鮮于仲通主動送上門來，即便知道帶著功利之心，他也很歡迎?；氐娇蜕嶂螅氧r于仲通叫了進屋說話。

    鮮于仲通本以為頂多只有裴寧留下，卻沒想到陳寶兒依舊侍立在側(cè)不說，還多了兩個自己相當(dāng)陌生的年輕人。其中一個面貌姣好容顏俊秀，另一個膚色微黑，審視他的目光之中帶著幾分好奇。幾乎一瞬間，他就猜測到了兩人的身份。

    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覺得茶政之事風(fēng)險與機遇并存，別的也自然會有聰明人！

    “這是雅州盧都督之子，這是雅州楊司馬的侄兒。盧都督和楊司馬暫托我照應(yīng)他們倆?！蓖跞萁酉聛硪宦愤€要跟著，杜士儀自然得對鮮于仲通稍微交個底，旋即就抬手示意他們都坐下來說話，“漢州和綿州之事，仲通你且說來我聽。”

    具體事宜鮮于仲通固然已經(jīng)草擬了一份翔實的奏報，送到了成都大茶引司，但是，杜士儀既然行蹤不定，他知道不可能指望那邊及時將其送到杜士儀手中，此刻早有預(yù)備的他欠了欠身，立時有條有理地稟報了前往那兩地的進展。

    由于綿州和漢州并不在此前劍南道最初詔設(shè)茶引司的范疇之內(nèi)，他主動請纓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果然，綿州趙刺史即便與他相識，仍舊很不好打交道，而漢州那位陸刺史就更加了。作為尚未取得功名的白身人，他在與這兩位均已服緋的刺史軟磨硬泡時，可謂絞盡腦汁機關(guān)算盡，此刻將那些艱難一一說來，自己都覺得有些心力交瘁。尤其是當(dāng)提到其中一地，茶商一度在茶市鬧事的情形時，他更是心有余悸。

    “幸好趙使君最后還是被我所言說動了。農(nóng)人辛勞一年，不過勉強果腹，商人不事生產(chǎn)，年終卻得巨利，前者嘆賦役重，可原，后者怒茶引高，卻只是所得少，根本不曾傷及根本！即便逃避賦役的農(nóng)人，朝廷此前括田括戶雖則安撫，但倘若再有逃者，定然不會一再姑息，于此等茶商就更不用說了……”

    鮮于仲通事無巨細(xì)的稟報，杜士儀聽得同樣仔細(xì)。在這個人口有限，發(fā)展農(nóng)業(yè)遠(yuǎn)比發(fā)展商業(yè)更重要的年代，時人對農(nóng)商之間的差別看待才是正理，他并沒有去糾正的打算，即便他未婚的妻子便是出自首富之家。于是，對于鮮于仲通這好不容易方才取得的成績，他自然表示了一番贊賞，隨即又問道：“接下來我便要前往江南之地，仲通可有相熟的親長在此？”

    江左豪族，既有原本的吳地世家，也有晉室南渡之后跟著過來的北方豪右。然而，北魏崛起時就有不少南朝士族投奔了過去，等到隋朝一統(tǒng)天下，繼而又是大唐崛起，那些一度南遷的士族，自然更多的紛紛把本家遷了回去，比如裴寧所屬的南來吳裴，便是在南遷北投之間輾轉(zhuǎn)多次，隋唐之際方才再度顯貴。盡管如今在襄陽的裴氏子弟已經(jīng)很少了，但在江左一帶卻還有一些裴氏子弟定居。

    鮮于仲通早料到杜士儀要問到這個問題，當(dāng)即苦笑著搖了搖頭：“鮮于氏分支頗多，又因為讀書仕宦生存，離散多時，縱使真有鮮于氏子弟，我也不太相熟，怕是于此幫不上明公多少忙。”

    盧聰見杜士儀看向自己，立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江南之地我沒怎么來過，范陽盧氏子弟眾多，但我隨阿爺在雅州多年，認(rèn)得的人不多?！?/br>
    出身小鄉(xiāng)村的陳寶兒，杜士儀自然不會去指望，而當(dāng)他看向王容時，這位俏郎君卻微微一笑道：“杜侍御忘了，蜀郡原已經(jīng)有開路先鋒到此？常州湖州杭州宣州越州，每個州應(yīng)該都有人買地置產(chǎn)。另外，我記得杜侍御同年張參軍，便是出自宣城張氏，此行應(yīng)會路過宣城，即便宣州并不產(chǎn)茶，可不如拜訪一二?！?/br>
    杜士儀聞言不禁啞然失笑：“不用你提醒，這等大事我怎么會忘了？倒是張簡張六郎出身的宣城張氏……對他素來并沒有多少重視，至于見不見，到宣城再論?！?/br>
    所謂蜀郡四大家中的三大家，都因為王容一通關(guān)于木棉的號召而到了江南買田試種棉花，甚至連田陌都早早過來作為種植技術(shù)指導(dǎo)人的事，就連裴寧都尚不知情，更不要說聽得一頭霧水的鮮于仲通和盧聰了。前者和楊家頗有些交往，對于楊玄琰這么一個憑空冒出來的侄兒只是微微有些狐疑；而后者一想到明明提醒過裴寧，可杜士儀和這位楊郎君分明仍然頗有默契，他這心情甭提多難受了。

    于是，當(dāng)杜士儀躊躇之后，只留著裴寧和王容在屋中商談，由陳寶兒筆錄，盧聰和鮮于仲通一出來，前者就被后者叫住了。

    “盧郎君，這位楊郎君是雅州楊司馬的侄兒，你可知道其來歷否？”問出這話的時候，鮮于仲通心里隱隱有些猜測。

    “不知道?！北R聰有些硬梆梆地頂了一句，見鮮于仲通有些尷尬，他知道自己的態(tài)度確實不太好，這才勉強緩和了幾分臉色，用告誡的語氣說道，“總之那是杜侍御愛重的人，你少理會！”

    當(dāng)杜士儀這一行人抵達宣城，他與了鮮于仲通手書，令其前往潤州時，他此前派遣的快馬信使，也終于抵達了洛陽宇文融的宅邸之前。

    須臾，那個封口嚴(yán)實的銅筒就送到了宇文融面前。作為如今身兼戶部侍郎和御史中丞，麾下所司統(tǒng)轄判官幾十名的天子信臣，宇文融已經(jīng)赫然是起居八座一呼百諾，在書齋中見屬下的他由從者口中得知是這么一回事，當(dāng)即令眾人暫候，出去先取了信。然而，展開那一卷紙才一目十行看了一小半，他就驟然大怒，竟是劈手將這一卷信丟在地上。

    “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