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8章 一方支柱
杜士儀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在仆固部停留了一晚上,參加了乙李啜拔為他特意舉辦的晚宴,隨即就動身離去了。上上下下并沒有太多的人感覺到,自家那位原本愁眉不展的頭領(lǐng),如今卻是神采飛揚,但其夫人,出自素來和仆固部交好的鐵勒同羅部的同羅夫人施那,卻絕對不會忽略這一點。 當(dāng)年討康待賓之亂后,從張說征戰(zhàn)的降唐鐵勒諸姓人馬,都遷居到了河曲的夏州,其中也有同羅的兩千余帳。施那正是同羅都督的meimei,嫁給乙李啜拔多年,生育了諸多兒女。而后同羅部族人不像仆固部這樣安于現(xiàn)狀,漸漸北歸,仍在塞外的同羅酋長阿布思,按照血緣來說,還是她的堂兄。然而,娘家固然親近,可她更要為丈夫和兒子們著想。自從降唐之后,她看多了那些叛亂部落的下場,這才托付自己最為信賴的兒媳契苾夫人把消息帶給了杜士儀。 故而,杜士儀一走,她便來到了丈夫的大帳,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澳阒懊刻斐蠲伎嗄?,現(xiàn)在朔方杜大帥一來,卻突然高興了起來,莫非是杜大帥許諾了什么?” “到底瞞不過夫人?!贝丝淘诖髱ぶ校依钹ò尉透诓蛔∧樕舷采?,“你可知道,我因為不小心在杜大帥面前透露口風(fēng),說出了同羅阿布思給我來信的事,結(jié)果,他不但沒有怪罪我,而且給了我一個最好的建議。他說,我可以帶部眾去突厥,收攏留在突厥的仆固部舊人,然后按照阿布思的招攬,投奔左殺判闕特勒。如果能夠滅殺現(xiàn)在的登利,輔佐判闕特勒即位,那么,我自然可以拿到信上許諾的葉護之位,將來就是突厥的一方雄主;而如果判闕特勒也沒有能耐,被人攻殺,異日我就可以把仆固部整個帶回來降唐?!?/br> 說到這里,乙李啜拔已然是笑容滿面:“進則可雄踞一方,退則可保榮華富貴,這樣的好事,到哪找去?” 施那怎么都沒想到,杜士儀給丈夫指的,竟然是這樣一條路。乙李啜拔固然說得信心滿滿,但她很清楚,這種事絕不會如同嘴上說說這么容易。打仗是要付出絕大風(fēng)險的,更何況乙李啜拔在河曲已經(jīng)安逸太久了,驟然北投突厥,那可必然是兇險的大戰(zhàn)連場,有個萬一怎么辦? 看出了妻子的憂心,乙李啜拔便笑道:“我知道夫人擔(dān)心的是什么,無非是覺得北投之后定然危險極大。但要知道,我之前擔(dān)心的從來就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還肩負(fù)著仆固部上萬人的存亡。所以,即便我再心動,也不可能把這一家一當(dāng)全都拉出去。可是,現(xiàn)在有杜大帥的承諾,我就沒有那樣的后顧之憂了?!?/br> 施那卻仍然不死心地問道:“杜大帥雖說對胡人一貫優(yōu)厚,可這樣大的事,如果有個萬一怎么辦?而且,我仆固部在河曲的人戶總共有上萬人,全數(shù)北遷的話,也不知道有多少婦人和孩子經(jīng)受不起?!?/br> “當(dāng)然不是全都走,我走,你留,懷恩也留下。”乙李啜拔干脆利落地吐出這么一句話,繼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會挑出兩三千人馬帶走,全都要能上陣的,要知道留在漠北的仆固部不少貴族正在爭位,他們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就算懷恩覺得我這父親貪戀突厥權(quán)位,那也無妨。我如有萬一,將來有他繼承我的位子,那就萬無一失了!夫人,杜大帥還年輕,說不定他能夠在朔方節(jié)度使任上很多年,幫他這一次,我也能夠松松筋骨,給部族帶來一個更好的未來,這件事我已經(jīng)考慮清楚了!杜大帥將會派人送他和我的上書給陛下,這樣留在夏州的族民就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杜士儀趕回靈州,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六了。為了迎接新年,朔方節(jié)度使府自然發(fā)放了一批豐厚的年物下去,每一個領(lǐng)到東西的將卒臉上,全都洋溢著喜慶的笑容。 河西隴右與吐蕃大戰(zhàn)連場,頗有勝績;劍南道才剛經(jīng)歷了一次大敗,連那位和王忠嗣素有仇怨,同時又是皇甫惟明義弟的劍南道節(jié)度使王昱都被一擼到底;幽州和契丹還在膠著狀態(tài);但是,朔方和突厥之間戰(zhàn)云密布的同時,卻因為三受降城穩(wěn)若泰山,靈州腹地感受不到多少戰(zhàn)爭的壓力。每一個軍民都在期盼著開元二十七年的到來,希望新年比往年更加安康喜樂。 靈州都督府內(nèi)的文武官員雖然繁忙,但大多笑容滿面。杜士儀的那兩個外甥王勝和王肜都已經(jīng)跟著王容和杜廣元回長安探親了,杜幼麟雖說還小得很,可卻比兄長杜廣元更會來事,兩個族兄杜明瑱和杜明瑜都相處得好。而奉命從西受降城趕回來的段秀實歷經(jīng)風(fēng)雨洗禮,渾身上下更多了幾分堅毅不拔。 至于龍泉莫邪,阿茲勒等幾十個胡兒,也已經(jīng)完全熟悉了在靈州的生活。如果要學(xué)什么東西,只需要打一個申請,寫明足夠的理由,杜士儀大多都會滿足。這種充實而又向上的日子,讓每個人都充滿了動力。 而杜士儀回到靈州都督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見了自己不在時,權(quán)知留后事的節(jié)度副使李佺以及張興來圣嚴(yán)等兩位節(jié)度判官。等到和三人交流了自己在夏州仆固都督府和乙李啜拔達成的協(xié)議之后,他便命人召來了仆固懷恩。盡管乙李啜拔的意思是瞞著兒子,可杜士儀不愿當(dāng)這個惡人,索性原原本本告知了自己這位心腹愛將。 仆固懷恩的武藝是父親和族中最勇猛善戰(zhàn)的勇士教的,但仁義禮智信這些東西,卻是母親施那灌輸?shù)模?dāng)初在杜士儀面前和昭武諸胡那些胡酋打交道的時候,他方才會脫口說出那么一番話來。所以,這會兒盡管杜士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懂了,連在一塊的意思他卻有些不敢相信,臉上滿是震驚和茫然。 “大帥是說,阿父要去北投突厥左殺判闕特勒嗎?” 再次從杜士儀口中確認(rèn)了這件事,仆固懷恩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最終又吐出了三個字:“為什么?” “一來,是他本就收到了同羅部酋長阿布思的信;二來,是我對他的建議;三來,是你父親為了仆固部和你,所以才做出的選擇。想不通的話,就回去慢慢想,我承諾過你的父親,一定會提攜重用你。” 等到仆固懷恩有些失魂落魄地下去,杜士儀不禁嘆了一口氣。漠北就是一團亂局,而他現(xiàn)在做的是讓其亂上加亂。 畢竟,羅盈和岳五娘如今的實力還不夠,可仆固都督乙李啜拔的名頭,如果用得好,就是一股足可左右局勢的絕大力量?;丶v、葛邏祿和拔悉密三部聯(lián)盟,固然表達了伐突厥的意愿,可那明面上看是拔悉密監(jiān)國吐屯阿史那施想要取登利可汗而代之,但從深處看,葛邏祿和回紇何嘗沒有相應(yīng)的私心?所以,為了制衡,他需要乙李啜拔北歸,和同羅部的阿布思一起,讓判闕特勤這邊的力量得到壯大。當(dāng)然,這是一把雙刃劍,用的時候要格外小心。 自從為官以來,杜士儀并不是每個除夕都能和妻子共度,可這一次王容帶走了杜廣元,而杜仙蕙也身在長安,除夕之夜,杜士儀牽著杜幼麟的手,站在靈州都督府最高的那座小樓上,難免有些感傷。 白云蒼狗,變幻無常,和他當(dāng)年在嵩山求學(xué)時相比,一切都早就不一樣了!曾經(jīng)提攜過他的長輩,崔諤之、源乾曜、杜思溫……一個個都去世了,而因為年老致仕的宋璟,養(yǎng)病數(shù)年后也終究撒手人寰。盧鴻隱居嵩山,近年來已經(jīng)都是由弟子教授慕名而來的學(xué)子,自己已經(jīng)很少出面了。而年輕的一代人,如今一個個都成長了起來,成為了足以支撐一方的支柱。 “阿爺,阿爺!” 聽到耳邊這聲音,杜士儀側(cè)過頭去,卻只見杜幼麟興奮地說道:“阿爺,看樓下,看樓下!” 杜士儀低頭看去,就只見小樓下那寬敞的庭院內(nèi),正可見星星點點的火炬。那些火炬不斷地移動著,漸漸呈現(xiàn)出了一個字。當(dāng)他看清楚這個字的一剎那,神色不由自主地為之一振。 那是杜字! 盡管天色已經(jīng)黑了,但那一個個火炬照耀下,他還是看清楚了那些面孔——有杜明瑱,杜明瑜;有他親自給予杜姓的杜源和杜奕,也就是龍泉和莫邪;也有他才剛剛承諾,年后便重新取名的阿茲勒,以及眾多胡兒。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這些人臉上的高興和喜悅,不知不覺就舉起手來和他們揮了揮手。 而隨著他的揮手,下頭傳來了眾多的歡呼聲。除了杜大帥這樣的嚷嚷之外,更大的聲音卻只有兩個字。 “朔方!朔方!” 是啊,朔方……對于如今的他來說,朔方是家園,對于這些人來說,朔方又何嘗不是家園?他輾轉(zhuǎn)多地,也曾封疆一方,但這一次,他不會讓別人再撼動他這個朔方節(jié)度使的位置! 當(dāng)杜士儀牽著杜幼麟的手來到樓下,面對這一張張熟悉的臉時,他便笑著說道:“既然你們都聚在這里,那就到靈武堂來,大家一同守歲,等待這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