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試結(jié)束的當(dāng)天晚上，閱卷就已經(jīng)開始了。

    閱卷官、考官在內(nèi)里閱卷，諸多學(xué)官、官員，連同劍南道的觀察使都等在外面。

    放榜前，這些官員無論品級大小，都要呆在貢院，不能外出。

    貢院內(nèi)外，更有官兵把守，個個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戒備森嚴(yán)，官兵的肅殺之意，與貢院的文思之氣結(jié)合，流露出肅穆之意，便是有人靠近也會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種種措施，就是為了要杜絕舞弊。

    沙沙沙……

    各房之內(nèi)，到處是翻動紙張的聲音，一次鄉(xiāng)試，成百上千的考卷，每張都可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更改一個人的命格、運勢，不能有半點疏忽。

    閱卷官不時將一疊疊的考卷搬過來，依次放好，讓主考官、副主考官等人過目。

    閱卷不是個輕松的活，要先傳閱，那千百份的卷子，都是閱卷官先看，經(jīng)義、墨義沒有問題，這是一個劃分標(biāo)準(zhǔn)，雜文通順、語句清晰，這是第二個標(biāo)準(zhǔn)。

    過了這兩個標(biāo)準(zhǔn)，再檢查有沒有犯忌諱，然后依次蓋章，要所有的閱卷官認(rèn)可后，才會被拿到主考官等人面前。

    而且，為了杜絕閱卷官舞弊，考卷在考生交上來之后，還有專人謄錄，避免通過筆跡辨認(rèn)考生。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難以根絕，因為有人會在語句中，用特定的詞句作為記號，甚至通過文風(fēng)和思路，都能進(jìn)行甄別，所以到了最后，即使還糊著名，但大概情況，考官們的心里早就有數(shù)了。

    考卷被交給了諸位考官之后，則由考官來排定名次。

    這排定名次也是有講究的，雖說主考官話語權(quán)最重，但其他考官一樣有權(quán)給予建議，而且在定下名次前，諸位考官還要先行討論，這就要求考官要先將送來的考卷，都要看過一遍，給予點評。

    閱卷是件機(jī)械、辛苦的重復(fù)性工作，時間久了，難免疲憊、疲勞，所以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一篇錦繡文章，就會非常顯眼，也能讓諸位考官打起精神。

    便如此時，諸多考官正在閱卷，突然一個聲音響起：“這篇寫得好，繕甲兵而耀武威！明了一個勢字，知道以大勢而行，浩蕩無匹。”

    說話的，是那孔提學(xué)，他這聲音發(fā)出得突然，要是換在平時，免不了將他人嚇到，但房間里的其他考官卻不以為意，反而紛紛起身，湊了過來。

    他們閱卷辛勞，正是要等到這樣的文章調(diào)劑心境。

    齊正源看過之后點點頭：“確實不錯，見識不凡，只是畢竟是紙上談兵，多少有些想當(dāng)然了，獨勢而疏將，但以一書生而言，還屬難得。”

    旁邊，御史李琦則道：“不過這文辭錦繡，卻能增色不少?！彼@位御史也是此次考官之一。

    這時，又有人拿來一篇，話中有著遺憾：“這一篇倒也不錯，提出了‘勤于講武’的觀點，可惜卷面有污，要降一等。”

    其他幾名考官聚了過去，看過之后紛紛點頭，御史李琦則是皺起眉頭。

    “這一張也不錯，”這時候，齊正源也抽出一張，“這張寫的是‘屯兵要害之地，以固維持之勢’，不驕不躁，知道兵者之重，主張不妄動刀兵?！?/br>
    立刻就有考官道：“這說法與那嚴(yán)武所著兵策有些類似，想來是他那個弟子所寫?！?/br>
    “嚴(yán)武著實可惜，”孔提學(xué)嘆息了一句，“不過他的那個弟子卻得了真?zhèn)鳎恢皇亲謱懙煤?，才學(xué)也是極佳的?！?/br>
    氛圍漸漸打開，諸考官就都放下了手上工作，聚在一起交談、點評，這也是批卷時的常態(tài)。

    就見李琦笑著拿出一張，道：“我這也有一份，可點頭名?！?/br>
    “頭名？”

    其他人聽了都是一愣，這鄉(xiāng)試的頭名可就是解元，不是那么好定，經(jīng)義墨義自不必說，要準(zhǔn)確、精粹，那雜文也不能差，還要有可取之處，最重要的是策問。

    策問考的，不只是考生的文采，還有思維方式和處理問題的思路，而且文中不能天馬行空，要引經(jīng)據(jù)典，這能言之有物。

    這還只是基礎(chǔ)，最重要的是要在策問中，表現(xiàn)出一定的才干，畢竟這鄉(xiāng)試一過，就基本上算是官老爺了，日后授了職，就要會辦事。

    聽到李琦的說法，其他人紛紛圍了過來。

    “邦交攻伐，以義度之？”

    諸考官看著這篇策問，開始的時候只是好奇，但一口氣讀了下來，卻都忍不住叫好。

    孔提學(xué)一邊看，一變贊：“養(yǎng)欲而意驕，這句話說得有理！這是誰的文章？立意深遠(yuǎn)，看似兵策，其實已經(jīng)隱約有治國之略了?！?/br>
    等一篇通讀下來，回味之后，他立刻想起了一人。

    “是了，這文筆文風(fēng)，應(yīng)是興元府的高靖！”

    一提起此人，其他人也都紛紛回過神來，討論起來。

    齊正源看著這篇兵策，面色略有變化，抬頭看了李琦一眼，道：“若本官未記錯，這高靖應(yīng)是德學(xué)門人，與李大人同出一門?！?/br>
    他這話一說，正在熱切討論的其他考官頓時停下話語。

    齊正源和李琦，代表著朝廷上的兩股勢力，平日爭斗，就算是劍南道也被波及，這次鄉(xiāng)試，本就涉及到一次利益交換，是新黨用“士”換“勢”，可是現(xiàn)在李琦拿出新黨學(xué)派的文章，要點為解元，就有些爭鋒相對的味道了。

    那李琦則微微一笑：“齊大人說的不錯，這高靖是德學(xué)門人，心頭有義，寫出來的文章也充滿仁德，知道刀兵為下，義理為尊，兵策乃是下策，折沖樽俎才是上選。足以配上一個解元，我這是舉賢不避親?！?/br>
    折沖樽俎，指的是通過外交、酒宴，獲得千里之外的勝利。

    “好個不避親！”齊正源也是一笑，“只是現(xiàn)在就點頭名，未免太過武斷，說不定后面會有更好的文章?！?/br>
    “哦？看大人的樣子，也有舉賢不避親的意思，莫非是想要點那邱言，”李琦說著，從邊上又抽出一張卷子，攤開之后，放在眾人面前，“邱言道試時的卷子，我曾看過，所以認(rèn)得文風(fēng)，這篇策問應(yīng)該就是由他所做。還請諸位品鑒一下，這文如何？”

    “嗯？”齊正源心中一動，生出不祥之感。

    周圍，幾名考官圍了上去。

    “兵者，上言人謀，中言地利，下言天時？”

    看了開頭，幾名考官交換了一下意見。

    “這句雖有道理，卻未免有些尋常，有模仿天時地利人和的痕跡?！?/br>
    但接著看下去，卻又有了改觀。

    “不錯，不錯，雖說立意看似陳舊，但難得的是不好高騖遠(yuǎn)，對西南局勢非常了解，言之有物?！?/br>
    “是啊，這人謀說得好，對沼人習(xí)性很是了解，地利也不錯，對西南地勢、勢力的分布很是清楚。”

    ……

    幾個考官都在稱贊，令齊正源稍微放下些心，他這次過來，本就打算提拔幾個士子，增強己方后備，這邱言和馬陽有舊，馬陽還在齊正源面前稱贊過邱言，當(dāng)然不能漏掉。

    只是，再看李琦，對方也在微笑，似乎并不在意。

    很快，就聽一名考官道：“可惜，用力過頭了，若只是敘述大勢、描寫兵策，不失為一篇佳作，雖不及高靖的立意高遠(yuǎn)，但因地制宜，強過他人，可惜這邱言偏要細(xì)致描寫，竟然自演兵戰(zhàn)，舉了三個實例，頗有些自鳴得意的味道，這在科舉上可是大忌?！?/br>
    連孔提學(xué)都嘆息起來：“可惜了，我等長居西南，對局勢當(dāng)然比一個書生看的準(zhǔn)，那沼人聯(lián)合已算妄想，又怎會牽扯到番人？未免有些異想天開了，和前面務(wù)實的風(fēng)格自相矛盾了?！?/br>
    “確實，這推演兵戰(zhàn)，等同于空中樓閣，是要降兩等的?！?/br>
    這時候，李琦則開口道：“尤其最后一句，‘勝不可專，敗不可不?！?，這是教訓(xùn)人的口吻啊，未免有些不知道人情進(jìn)退?！?/br>
    勝不可專，敗不可不專，講的是，戰(zhàn)時不要一味想著勝利，還要考慮不利因素；敗的時候則要思考原因，爭取反敗為勝。

    “什么？邱言會犯這樣的錯誤？”

    齊正源一驚，將那張卷子拿了過來，通讀一遍，面色陰沉，有種怒其不爭的味道。

    李琦見狀搖搖頭，不再多說，轉(zhuǎn)身就要繼續(xù)批卷。

    但就在這時，外面突然一陣混亂，雞飛狗跳，鬧出了好大的動靜。

    “怎么回事？”

    諸考官都皺起眉頭，正要詢問，就有一個閱卷官急急進(jìn)來，說觀察使要見御史。

    “批卷之時，外官如何能接觸考官？”

    齊正源正要斥責(zé)，卻聽那傳話的閱卷官道：“事關(guān)重大，涉及兵將，都指揮使卻已不在，若無御史首肯、蓋章，難以調(diào)動戍卒！”

    “要調(diào)兵？到底是什么事？”

    聽到了這里，諸考官面色連變，說到底，他們都是大瑞的官，當(dāng)然知道需要觀察使和御史同時蓋印的事情，有多么緊急。

    那閱卷官既然傳話，當(dāng)然已經(jīng)了解大概情況，立刻答道：“聽說是沼人幾個大族聯(lián)合在一起進(jìn)兵了，連番人都攙和在里面！嘉榮縣已經(jīng)被攻破了！”

    “你說什么！”

    諸考官都瞪大了眼睛，其中兩人，轉(zhuǎn)頭朝桌上的一張考卷看去，滿臉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