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典籍，是“制”與“事”之外的第三本，整體模糊，如今跳出，沒有顯露形態(tài)，只在邱言頭頂旋轉(zhuǎn)，周圍的兵卒、郎中，感到心頭一跳，莫名生出一股壓力，但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發(fā)現(xiàn)。

    倒是帳外回行的施公一行，都有所感，轉(zhuǎn)頭朝那頂帳篷一看，表情各異。

    末了，這位太祖將領(lǐng)搖搖頭道：“算了，不必多言，先離開吧，留在這里也是無用?！?/br>
    這話一說，縱然楊眾等人有心入帳一觀，也不好提出，只能隨行離開。

    帳子里面，邱言立于老凱身前，神情肅穆的盯著手上書冊。

    冊子上寫著字、繪著圖，字歪歪扭扭的，在讀書人眼中，可以說是根本拿不出手，而那圖更是線條混亂，只能看出一點大概。

    這字與圖單獨拿出來的話，都很難讓人看明白，不過二者放在一起，彼此參照，就另當別論了。

    離得近的郎中與幾名傷兵，目光一轉(zhuǎn)，一樣能看到冊子上的內(nèi)容，卻是看不明白，只覺得是一團墨跡混合成的亂麻。

    不過，這團亂麻在邱言的眼中，卻在節(jié)節(jié)攀升、分解、重組，一頁一頁無風自動，一點點墨跡在視野中升騰起來，線條穿插、糾纏、轉(zhuǎn)折、起伏、升降，勾勒出山川河流、草原沙漠。

    在山河草沙景象的邊緣處，更浮現(xiàn)出一段段文字，字寫的難看、扭曲，還有錯別，但與景象結(jié)合一起后，卻綻放出別樣光彩！

    “這書上繪的畫，乃是北疆邊際的地理分布，寫的字，則是講解與注釋?！?/br>
    隨著時間的推移，整本書冊的書頁都被翻過一遍，其中內(nèi)容刻印在邱言心里，在他心中構(gòu)建出了一片山川河流的大地。

    這片大地，以大瑞北疆為中心線，向南北方向輻射。

    向南描繪了大瑞北方一段，詳略得當，記述清晰，有的地方還寫出了風土人情，想來記述之人，應(yīng)該是向當?shù)匕傩赵儐柫恕?/br>
    除此之外，更是大致的記述了這沿線的村鎮(zhèn)，在這十年的時間里，經(jīng)歷過的劫掠次數(shù)、損失程度、死傷數(shù)目。

    毫無疑問，這些損失多數(shù)是由于胡人南下寇邊入侵，還有少數(shù)源于大瑞官府的逃兵散勇，敗軍之兵、心氣喪失、心志混亂，有時是猛于仇敵的。

    “要統(tǒng)計出這么一份數(shù)據(jù)，可不簡單，需要很大的耐心和極長的時間，從筆跡上來看，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老凱說他與二哥都讀過一點書，應(yīng)該就是緣由所在，另外，他提到的弟兄，應(yīng)該也有所貢獻?！?/br>
    看似簡單的數(shù)據(jù)，里面大有玄機，可透過這些數(shù)據(jù)，逆推出這十幾年來，胡部的入侵規(guī)律。

    把這個規(guī)律掌握在手中，很有意義，甚至能從中推測出更為深入的東西。

    另一方面，從大瑞北疆這條中軸線向北，其地理之景同樣也被記在書冊里面，但和南邊相比，就有些疏漏之處，有的地方字跡和線條潦草、混亂，顯是在急切、緊急的情況下，在很短的時間里，迅速畫下、寫下來的，錯漏之字很多，體現(xiàn)出了書寫人的慌亂心理。

    但除去這些瑕疵，書上內(nèi)容可謂豐富，從草地、密林、山丘到密林、沙漠、湖泊，應(yīng)有盡有，甚至于還標注了些草原部族所在。

    不過，這些部族邊上多有注釋，注明存在的時間和去向，其中多數(shù)都因戰(zhàn)亂、或氣候原因遷徙離開，只有少部分強勢部族，占據(jù)肥沃的牧場和土地，才能定居下來。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遷徙和定居的部落之外，那書中還提到了幾個部落，記載了大概的遷徙路線，這點信息可謂彌足珍貴，不提其中的軍事價值，單是用來研究草原部族的變遷、消長，都算是重要文獻，對史家來說價值千金！

    “要記述北疆南邊的大瑞地理，雖說艱苦，但算不上艱險，可北疆北邊的地理，就不是那么容易記錄的了，普通百姓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膽量前往，老凱等人須得隨軍行進，才有可能，但伏兵、襲擊隨時可能出現(xiàn)，本就朝不保夕，便是百戰(zhàn)老兵，一樣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想在這種環(huán)境中，去觀察和記錄地理特征，再加以注釋，該需要怎樣堅韌的神經(jīng)與堅定的意志？”

    想到這些，邱言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已經(jīng)閉上眼睛的老凱，但這次，他對于老凱的看法，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之前，他雖然出手救助，其實還是看在因果氣運的牽扯上，想要一探究竟，這才落下棋子，對老凱本人并沒有什么特殊的看法，既不高看，也不鄙夷。

    但如今看到了這本書冊，聯(lián)想到其人話語，前后的事情在心里一轉(zhuǎn)，經(jīng)過也就清晰許多。

    “肖健和兵卒，都說這老凱畏敵如虎，在戰(zhàn)場上貪生怕死，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每戰(zhàn)必上？早早做個逃兵，豈不更能保命？如果真是茍且偷生之人，那是寧可逃遁，被朝廷緝捕，甚至投靠異族，也不會愿意拿刀拿劍去面對面和人廝殺的……”

    想著想著，邱言仿佛看到了，在這十年間，老凱在刀光劍影中，一邊忍受性命威脅，一邊還要承受袍澤的誤解、辱罵和毆打，這期間，親緣、親友、戰(zhàn)友接連殞命，最終只剩孤零零的一人，精神與rou體承受著雙重的折磨。

    可這些遭遇，并沒有讓初衷扭曲，最終這一切，都化作了一句——

    有用就好。

    “有的人居承平、享富貴，地位不凡、一呼百應(yīng)，但遇到一點風波就怨天尤人，甚至遷怒整個族群，其心其志，不如一兵！人道之異，果然萬千?！?/br>
    老凱體內(nèi)的三魂，慢慢浸入大地，前往冥土陰陽路，邱言的心情也生出了敬意與沉重。

    驀地，那陰陽路顯現(xiàn)，并伸出幾道枷鎖！

    枷鎖血紅，一個個張牙舞爪的人影從中探出，拉扯著老凱的三魂。

    “一族興，一族衰，轉(zhuǎn)折之人反而要承擔罪孽？”

    邱言眼中精芒一閃，陰陽路中突生一點神光，將老凱三魂包裹，凝成一道，跟著沉入陰陽路中，消失在泥土深處。

    “老凱尚且是這等待遇，他之前提到的兄弟與戰(zhàn)友，估計境遇也差不多，我能暫時護佑老凱，但其他人就愛莫能助了，治標更要治本，不妨找一突破口，唔，圖閬部么……”

    想著想著，邱言心中浮起一片山河，赫然是邊疆南北，為冊上所記內(nèi)容，被具象出來，山川河流中有文字流轉(zhuǎn)，霍霍生輝，為注釋與注解。

    這景象浮現(xiàn)，與那懸浮頭頂?shù)牡浼r形重疊，典籍擴張，轉(zhuǎn)眼覆蓋山河景象，跟著便將其融入其中，收縮之后，重新收縮為書冊大小。

    不過，封面上一個模糊的字卻慢慢成形，最終穩(wěn)定下來——

    赫然是一個“輿”字！

    此為武經(jīng)總要的第三部分，輿部！

    書冊震顫，書頁變幻，縫隙之間，仿佛有一座座山峰被封在里面，又好像有河流湖泊要流淌出來，都被死死壓住、夾住，不讓其擴展、顯露。

    邱言念頭一動，震顫不休的輿部重回天靈，沉入魂中，融入人文火種的投影。

    那火種中，懸浮著完整的“制”部與只差臨門一腳的“事”部，兩部典籍相對旋轉(zhuǎn)，有股平衡之相，而今這超出雛形、隱現(xiàn)框架的“輿”部一歸來，立時就加入了兩者之中，打破平衡，然后重建，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很快，在三部典籍的氣息交纏中，三書中心，一本模糊至極、似霧聚合而成的書冊也緩緩成型，似虛似實，似有似無。

    邱言這時候，已將注意力從魂中移開，又盯著老凱看了一會，梳理前因后果，最終思路停在了“圖閬部”這三個字上。

    “圖閬少主折損我手，本是此次出塞的布局之一，卻牽動諸多，因果牽扯，一生奔波，不及一人一時之念。”

    實際上，就算邱言不殺那布義齒，圖閬部又或其他部族，一樣會來襲兵營，這點在左賢王部敗亡的一刻就已注定，中原與草原對峙方為根源。

    “但終究有我的推動，不能輕易揭過?！?/br>
    心火一動，侵染血色。

    “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了成事，不知多少人指點江山，以人為棋，但人非死物，總歸不同，那白昭元之語果然一一應(yīng)驗，如今看來，說不得還要做過一場，但在這之前……”

    想著想著，邱言抬手伸出一根手指，在那臟污的冊子上一點，手下生光，筆畫一動，寫下了“北疆志”三字。

    頓了頓，他又在封面一角，寫下“凱未”兩字，沉吟片刻，加了個“等”。

    《北疆志》，這本在日后史家中影響頗大的典籍，就此定名。

    “你贈我書，我定還你人情，英靈且在九幽等待……”

    做完這些，邱言長舒一口氣，心念再轉(zhuǎn)，筋骨震顫，澎湃氣血從毛孔中蔓延出來，順著近在咫尺的道道因果，逆流而去，灌注在場傷兵身軀。

    那傷者虛弱、衰敗之相盡去，傷口急速愈合，雖無斷肢再生，但斷裂處鮮血頓止，筋骨重組。

    “這是……”本在輾轉(zhuǎn)哀嚎的傷兵紛紛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