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杰還真不是有意去聽李敏打電話的。只是這長途電話間比較狹小，估計最初設(shè)計的尺寸，可能就是以能容納一個胖子轉(zhuǎn)身為標(biāo)準(zhǔn)的寬窄。

    從得知李敏要打長途、問明情況后，再看看排隊等候的人數(shù)，穆杰就揣測出李敏在午休前排到長途電話間的可能性不大。估計李敏整個中午都要站在這里排隊，好能等到下午她父母親上班，之后再急急地趕回醫(yī)院……

    這可不光是排隊還無法吃午飯的事兒，這中間的變數(shù)太多。如果她回去晚了，醫(yī)院那邊出了什么事兒，是不是要把她按脫崗處理？要是她父母親下午晚去單位、甚至提前放假了呢？

    表哥可把他病理室的一半人，都給提前放假了。

    所以穆杰將得到的信息快速地整合分析之后，果斷地拿出自己的軍官證，用自己有急事要打長途的借口，請郵電局的工作人員幫忙給自己插個隊。

    現(xiàn)在這小小的電話間里——

    不僅站了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穆杰，還有一個雖然苗條但也不算纖細骨架的李敏。對穆杰來說，哪怕是在狹窄的直不起來腰的貓耳洞里赤身裸體，都比目前這個電話間里自在。

    因為他只要略微地吸口氣，就能嗅到李敏發(fā)絲間的淺淡清香，似乎還混合了若隱若無的消毒水的味道。

    消毒水的味道！

    ——只要聞到、就能讓他沉淪到那場被抬下來的惡戰(zhàn)追憶中的味道。

    現(xiàn)在不過是換了一個人帶了這個味道，最多是添上了一點兒洗發(fā)水的柑橘香味，他就覺得自己似乎從炮火紛飛的惡戰(zhàn)里脫離出來了。

    這令他憎恨的味道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他喜歡追逐的了？

    做心理輔導(dǎo)的那醫(yī)生果然很有料，他勸自己到內(nèi)地走走，或許就能徹底地脫離了pdst，看來他說的是沒錯了。

    但這味道好像不僅能讓自己忘記那場血戰(zhàn)、脫離pdst啊。

    穆杰不用抽鼻子，就能感覺到那混合了柑橘的消毒水味道，在不停地往他的鼻孔里鉆。一呼一吸之間還搖曳著令人興奮的陌生刺激，這讓他感覺到空間的溫度在不斷地向上攀升，甚至有往南疆七月40多度的高溫天氣飛奔的趨勢。

    ——血脈賁張、心跳加速。

    不好，不行，自己……他緊張地收腹挺胸屏住呼吸、雙手緊握成拳放在身體的兩側(cè)，整個人靠到電話間的小門站著。他只要背手就能旋開門鎖出去，就能回避了李敏所帶的味道，就能完全地躲開令自己可能失控的危險誘惑。

    他把手握在門鎖上，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動了門鎖，剩下的就只需要身體向后靠一點兒了。但這瞬間身體的感覺控制住他一向引以自豪的理智，讓他明白心底的召喚——自己是舍不得出去的。

    所以在這逼仄的空間里、在舍不得出去又無處可回避的時刻，穆杰能做的就是先屏住呼吸，等上不來氣、迫不得已時，再像一條被扔到岸邊濕地、瀕臨死亡的大魚，緩慢地淺淺地張開嘴吸氣。

    每一口吸入的都是李敏的味道！這充斥肺腑的味道，開始讓他在興奮、幸福和難以忍受之間來來回回地徘徊。

    這時他開始恨自己，怎么就不能變成不會呼吸的紙片人？他頭一次對自己有了蔑視的看法，怎么就不能干脆點兒、服從理智的指揮推門出去呢？

    但理智同時也告訴他自己：這個電話間是他拿著自己的軍官證、以自己要打長途加塞得來的，自己得與李敏一起進來！但進來了馬上就出去，還是會影響到地方對軍人的看法……

    小小的封閉的電話間里，近在咫尺的是自己心儀的女孩子，浮躁不定的思緒……穆杰不想自己出現(xiàn)失控，他當(dāng)機立斷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電話的內(nèi)容上。果然電話間的熱度很快就降了下來，自己終于可以好好地喘氣了。

    “那確實怪不到你的。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活到84歲已經(jīng)高出平均壽命十多年了。紅白喜事中，把喪事當(dāng)著喜事兒來辦，就是這樣高壽辭世的情況。你沒被死者的兒女埋怨吧？”

    聽筒里傳出來的聲音不同于李敏說話的清脆聲。但隔著電話線都能感覺到說話者那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溫婉柔和的味道，還有那濃的化不開的對李敏的擔(dān)心、關(guān)切。那感覺就像春日里的暖陽，溫柔地撫摸著被積雪包裹了整個冬季的枯草；又像夏日里淙淙流出山林的清涼溪水，流過被太陽烤焦的山石、流過被艷陽曬焦的草地，留下讓人喟嘆的舒服和沁人心脾的熨貼。

    這讓穆杰情不自禁就在心里猜想說話人一定是有才學(xué)、明事理又很慈愛的母親。他身不由己地往前傾斜了一點兒上半身，下意識地想把電話里的聲音聽得更清楚。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mama——如果我媽還活著，是不是也會這樣問我：工作忙不忙？有沒有被埋怨？

    “沒有?；颊呒覍贈]怪我和李主任。上午我給死者換藥后，他兒子還給了我們一人一個紅包壓邪的。李主任把他的也給我了。李主任后來還說幸好不是在手術(shù)臺心梗發(fā)作、也沒死在手術(shù)臺。”

    李敏說完這話吐了下舌頭，然后就在側(cè)面的玻璃上看到穆杰傾向自己、認真聽電話并略皺眉頭思索的模樣。

    她輕咳一聲說：“媽，我不說了，等下回回家……”

    電話那邊同時傳來說話聲：“梁工，門給你帶上了，好好和你閨女嘮吧。”

    “好，好，謝謝你啊。敏敏，先別撂電話。媽問你一件事兒啊，你們同志有沒有給你介紹對象的??？”

    “??？怎么想起來問這事兒啦。我現(xiàn)在每天忙著哪，沒空兒沒空兒?！?/br>
    “傻丫頭，你轉(zhuǎn)過年就26了。也該考慮個人問題了。”

    “哪里26了，我還沒過24的生日呢，又是我姥姥那虛歲的算法。出生就一歲，然后我還得過一年長兩歲，我現(xiàn)在49了。不對，媽，按你的算法，我現(xiàn)在快52了。”李敏笑嘻嘻地耍貧嘴、慣常地用“胡攪蠻纏”來應(yīng)對老式年齡的算法。

    電話那邊傳來輕笑聲和輕輕的斥責(zé)聲。

    “又胡說了。中國人算歲數(shù)，在娘肚子里那是要算一歲的。誰讓你是臘月生的了，過年可不就要長一歲了，但也不是年年都長兩歲的。

    媽和你說啊，我們技術(shù)處的胡工，你見過的，他給你提了一個在省城工大讀研究生的，比你大一歲，明年畢業(yè)，家就在省城的，父母親也都是搞技術(shù)的。就是個子才過1米7，是不是矮了一點兒？

    所以我想著問問你的意見，沒立即答應(yīng)他讓那男的去省院找你，別的方面聽著都挺不錯的。那人家里聽說你在省院工作，他爸爸mama可積極熱心了。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先見見人、處處看呢？”

    “不要。那么矮。我穿上高跟鞋都快1米7了。”李敏一口否決。抬頭發(fā)現(xiàn)穆杰的神情比剛才還殷切，她略有點兒不好意思，但這事兒真不能拖延，必須立刻、馬上打消親媽/的這個念頭。

    李敏急急忙忙地對電話說道：“他爸媽積極算什么啊。媽，我和你說今天早上我們科一個護士，才生完孩子兩月吧，被他對象打成腦震蕩了，吐了好幾回。滿臉血哧呼啦的，全身都是新傷套舊傷的淤青，聽說他婆婆原來可喜歡那護士了。”

    電話那端靜默了，穆杰聽得也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李敏卻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xù)往下說著呢。

    “媽，我和你說過我們科的那個陳主任，專業(yè)是神經(jīng)外科的，噢，對了現(xiàn)在是陳院長，陳主任升院長助理了。他有出法醫(yī)鑒定的權(quán)利，他認可了我寫的首次病程記錄。護士長還要報案呢。”

    “行啦。你不想見就不見了吧。家里也不勉強你。不過你處對象這事兒，你多少得上點兒心，你高中同學(xué)人家都是四年制的大學(xué)，都比你早一年畢業(yè)，你同學(xué)里要有能談得來的，你還是要好好考慮，畢竟知根知底的，是不是？”

    “媽，我們班分在省城工作的那幾個男生，”穆杰的腦袋快挨上李敏了，他兩眼灼灼地盯住李敏的側(cè)臉，想聽李敏怎么說她高中同學(xué)。

    “咳咳。”李敏看著玻璃輕咳一聲提醒穆杰。

    穆杰立即紅了臉，非常不好意思地站直，三點一線地靠著門了。

    “人家都有女朋友了。”李敏匆忙間用這一句結(jié)束老媽的念叨。

    “哎呀，你看看你高中男同學(xué)都有對象了，你可別等25歲以后著急。”

    “媽，再有倆月我就26了?！崩蠲翩移ばδ?。

    穆杰看著李敏與她mama隔著電話的互動，心里說她們母女的關(guān)系真好。

    “那你趕緊處對象去，過年帶回家一個，我可不養(yǎng)你做老姑娘?！?/br>
    “嘿嘿，我去大街上隨便抓一個給你？媽，好壞到時候你可不能嫌棄啊?！?/br>
    “死丫頭?！陛p嗔的笑意從電話那端流淌過來。

    “媽，我不說了。長途電話呢，你給我爸爸帶個好，你們多多保重?！?/br>
    “好。你也好好工作好好吃飯，早點給我找個好女婿。”

    “嘿嘿?！?/br>
    李敏撂下了電話，回轉(zhuǎn)身體差點撞實到穆杰的下巴上。穆杰往后一仰頭，反應(yīng)極快地退出電話間。這也虧得他的手始終把門鎖保持在旋開的狀態(tài)。但就是這樣，李敏的額頭還是被穆杰下巴上的短胡茬掃了一下。

    她撫摸著被胡茬扎得有點兒癢的額頭，跟在他身后去結(jié)算電話費。

    “六號電話間，通話時間22分鐘2秒，收費33塊1毛。押金是一百塊，找你們66塊9毛。這是你的軍官證，這是你的工作證?！?/br>
    穆杰有心替李敏出錢，但李敏早在排隊前就交了一百塊的押金。他把工作證遞給李敏，把自己的軍官證收起來，再次向工作人員道謝： “謝謝您幫我們提前了，不然等會兒午休就找不到人了?！?/br>
    這長途電話可真貴。就算今年畢業(yè)的本科生長了月工資到70元了，這也快半個月的工資了。

    “不客氣。軍民一家親。有事兒就過來啊。”郵電局的工作人員非常熱情。

    李敏收了工作證和找回來的零錢，跟著道謝后才與穆杰并肩往外走。

    “穆杰，謝謝你。不然我只能在這里站一中午了，等我mama下午再上班的時候打過去。”李敏說的是實情，她排隊的時候就做好了這樣的打算。

    這樣的小事兒不值得居功。穆杰笑著推拒：“不用謝我，是那幾個排在你前面的人肯發(fā)揚風(fēng)格，你該謝他們的?！弊约汉芨吲d能為李敏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兒。

    “謝過他們了，現(xiàn)在謝你。我請你吃中午飯，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