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群都散了, 老頭也被勸慰走了。

    李敏問石主任：“是你以前的患者？”

    石主任慣常的溫和笑臉不見了，他略帶沉重地點點頭。

    “是啊，他十年前我給他做的手術(shù)。這十年間陸續(xù)又給他弟弟meimei做了手術(shù)。他的家族史挺典型的，與抽煙的關(guān)系也挺明確?！?/br>
    實習(xí)生都圍了過來。

    石主任索性就給他們講起來。

    “他們家不論男女都有抽煙的習(xí)慣。就是自家院子里種的土煙。自己晾曬自己烤制的那種。老輩人是一年四季大煙袋鍋子時刻不離手, 小輩的從小就受到抽煙的熏陶。

    到了他們這輩人了，大煉鋼鐵的時候改抽紙卷的土煙，不是在外面商店買的煙, 是自己把報紙或者是孩子用過的作業(yè)本，撕成紙條卷的煙?！?/br>
    “十年前給他做手術(shù)的時候，我勸過他戒煙。雖然吸煙與腫瘤的發(fā)生沒找到明確的誘發(fā)細(xì)胞分裂方面的改變, 但是我們只從流行病學(xué)的角度、問診肺癌的患者，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抽煙的比例比較大?；蛘呤侵車谐闊煹娜?。

    這老頭他戒了三年多又開始抽。但是煙量比以前少了一大半。”

    “說他是老頭也不太確切, 十年前他還不到六十歲。五十多歲的渾身煙味，絕對是蚊子不咬、小偷不偷的。他當(dāng)初是因為咳嗽、支氣管炎住院, 拍片發(fā)現(xiàn)肺子的陰影不是炎癥浸潤。那時候肺癌還少呢。”

    “這老頭術(shù)后病理是鱗癌，一般來說鱗癌分化比較接近正常細(xì)胞。只是一般說。鱗癌的分化程度不一, 接近正常細(xì)胞的, 五年生存率就高。他就是屬于這種的。

    他大兒子是小細(xì)胞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是晚期，已經(jīng)有淋巴和血行轉(zhuǎn)移了。這和誰做的手術(shù)無關(guān)。

    但咱們大夫就會遇上這樣的事兒。你們回去把肺癌這部分好好看看。小李，有空幫我做套膠片?！?/br>
    “好?！崩蠲袅⒓创饝?yīng)下來。石主任是要學(xué)陳文強給實習(xí)生講課了。

    *

    快五點的時候，梁主任打電話過來。

    “小李啊, 一會兒給你帶餃子當(dāng)晚飯。”

    “好啊, 謝謝梁主任?！?/br>
    差十分鐘五點半, 梁主任提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膫z大飯盒餃子過來了。

    “怎么這么多？你和小金也沒吃吧。我打電話喊他來?！崩蠲袅⒓慈茈娫挘骸靶〗? 快過來，梁主任帶餃子了，就等你好吃晚飯呢?！?/br>
    梁主任笑笑，就知道李敏會明白自己的心思，果然不錯的。唉，看人家的閨女多聰明懂事兒，可自家的老丫頭就真讓人上火啊。

    金大夫很快就過來，他先是不自然地朝梁主任笑笑，梁主任卻仍同往常一樣，笑瞇瞇地招呼他：“洗手吧。我們爺倆等你呢。”

    “嗯?！?/br>
    小金看起來比往常悶，李敏揣度這里可能有什么事兒。只好沒話找話說：“今天的餃子味道好。餃子皮筋道，餃子餡也香?！?/br>
    “好吃多吃幾個。”

    “嗯。正好中午我沒吃飯。這么好吃的餃子，下回一定跟盛阿姨好好學(xué)學(xué)?！?/br>
    梁主任不無驕傲地說：“這可不是你盛阿姨的產(chǎn)品。這些餃子全是我家老丫頭包的，包了一下午呢。她mama陪著指點她怎么和面、揉面、剁餡、加調(diào)料，整個過程沒插手。我這也是第一次吃她包的餃子?！?/br>
    “哎呀，梁慧這餃子包的可真下功夫了。梁主任，這么用心的餃子，你確定梁慧有給我?guī)Х萘?？”李敏促狹地朝小金眨眼。

    小金就有點兒臉紅了，他費勁兒將嘴里的餃子咽下去才說：“我就是那么一說，沒有嫌她不會做飯的意思。我也不會做飯的?！?/br>
    梁主任卻認(rèn)真道：“小金，這事兒你說的對。既往我和你阿姨太溺愛她了。因為以前家里有她倆jiejie幫著你阿姨做家務(wù)?，F(xiàn)在雖然她倆jiejie都結(jié)婚了，但你阿姨身體好，她干不干的也沒什么所謂?？墒窃龠^二三十年呢？她總不能那時候再學(xué)吧?！?/br>
    說著話，梁主任把飯盒往小金那邊推推說：“這一盒是你的。別看上面包的不好看，味道是一樣的。你看底下的，也都包得像模像樣了。我和你阿姨特意挑了她包的最差的和最好的裝飯盒里給你看呢。”

    小金不是什么巧舌如簧會說話的人，見梁主任這么說就更不好意思了。他明白這一飯盒餃子里，藏了梁慧對他的話是用心聽了的、也是在乎他感受的意思，也藏了梁主任夫妻對他的認(rèn)可。

    他捏著筷子也不吃餃子了，坐直了鄭重地對梁主任說：“我也會去學(xué)做飯做菜的。我知道您和陳院長做菜都很好的?！?/br>
    “好啊。明兒下午我在家，咱們爺倆晚上露一手，給她娘倆看看什么是大廚。”梁主任順口答應(yīng)了，很輕松地跟小金約定了明天下午做菜。然后他又轉(zhuǎn)頭對李敏說：“明晚你沒事兒也過去吃?！?/br>
    “謝謝梁主任有好吃的記得我?？晌以缂s了內(nèi)分泌的同學(xué)有事兒，改天再去你家了?！蹦銈兾绦鰝z這大廚做飯的目的，可讓人不敢去你家吃這頓飯的。

    梁主任怕小金不好意思，極力邀請李敏、找李敏說話，不去看小金吃餃子的陶醉表情。哎呦，養(yǎng)了個笨閨女還得哄著準(zhǔn)姑爺，這叫什么事兒啊。

    “是羅主任帶來的那個研究生嗎？什么事兒不能改天？”

    “我們準(zhǔn)備十一的演出節(jié)目呢。趁著這幾天科里沒事兒多練練。不然我怕到月底的事情多起來，我就沒空兒練習(xí)了?！?/br>
    “什么節(jié)目？”梁主任純粹是沒話找話。

    “一個雙人舞。梁主任你可先別跟人說啊。要是沒練好，到時候可能還不上臺呢?！?/br>
    “怎么可能練不好！莫名是羅主任帶來的那個研究生，你也夠聰明的，你倆跳舞肯定能很快就練好了。改天得讓我先睹為快?！?/br>
    “行啊，等我們練習(xí)差不多了，就請你看彩排?！?/br>
    “那好，說定了啊?！?/br>
    吃完餃子，梁主任也不用李敏和小金洗飯盒。他把飯盒、筷子收到袋子里說：“一會兒我打電話讓梁慧過來取，這油膩膩的飯盒，涼水洗不干凈，讓她帶回家用洗潔精洗去?！?/br>
    李敏就說小金：“小金，麻煩你打個電話給梁慧，告訴她我們吃完了，餃子的味道很好，替我謝謝她啊?！?/br>
    護(hù)士辦公室空無一人，值班護(hù)士都在病房忙呢。小金略紅著臉，借著李敏給的臺階去給梁慧打電話了。

    梁主任在他身后朝李敏豎個大拇指。

    李敏笑笑，用口型說：“應(yīng)該的?！?/br>
    *

    小金在外間打電話，李敏便大聲與梁主任說起下午那個肺癌的家族史。幾分鐘以后，小金撂下電話回來，整個人容光煥發(fā)。

    梁主任的一顆心也落回肚子里了。就說嘛，小年輕的拌幾句嘴，算個什么事兒啊。這不有個臺階下來就完了。

    他把玩著手里的紅塔山煙盒說：“這抽煙與肺癌正相關(guān)是毋庸置疑的。但米國在煙草方面得的稅收高，所以不可能下令禁煙。咱們中國人為了省錢，很多人抽的還是土煙。唉，沒辦法的事兒?！?/br>
    “那你能少抽就少抽吧。”小金適時地勸了一句。

    “好。聽人勸吃飽飯，我往后少抽一點兒?！绷褐魅魏芙o小金的面子，立即把煙盒收起來了。

    梁慧來的很快，她略略害羞地與李敏招呼了一聲就去拿飯盒。

    梁主任大方地說：“小金，這一會兒沒事兒，你送梁慧到東門再回這兒來就行?！?/br>
    “好?！?/br>
    倆小年輕的走了，梁主任捂著胸口嘆氣。臉上復(fù)雜的表情既欣慰又難過。讓李敏很看不懂他。

    李敏不理解，想想不如自己躲開吧。于是便說：“梁主任，我去十一樓轉(zhuǎn)一圈就上來?！?/br>
    “行，你去吧?！?/br>
    李敏出去了。梁主任到底還是摸出一顆煙點上了，自言自語地嘆道：“唉，人啊，就是這樣犯賤。明知道抽煙會肺癌，還是忍不住?！?/br>
    也不知道他說的真是抽煙與肺癌，還是其他什么事兒。很快煙霧在他頭頂似有似無地繞著。隨著金烏西墜、室內(nèi)變暗，梁主任的面目也模糊起來。

    *

    李敏在樓下轉(zhuǎn)了一圈，科里今天沒有什么新患者，術(shù)后的也都很平穩(wěn)。但是她有些奇怪怎么沒有見到“福運祥”呢？

    這跟著自己的實習(xí)生，這時候早該到崗位了啊。

    李敏不怎么高興地回轉(zhuǎn)十二樓，梁主任還在辦公室里抽煙。李敏的腳步和突然打開的日光燈，讓他明顯有些不適應(yīng)。

    “是小李啊。”

    “嗯。梁主任你想什么想入神了？”

    “沒想什么。小李我和你說件事兒。富云香那個小女孩，你得便就照顧她一下?！?/br>
    李敏點頭，但略微有些詫異。

    小金是明放著的、梁主任的準(zhǔn)姑爺了，雖說還不知道是否參加十一的集體婚禮，但是這福運祥與他是什么關(guān)系，總該交個底啊。

    不然這照顧到什么程度呢？

    梁主任看穿了李敏心里的那些疑問，慢慢又點了一根煙。

    李敏皺眉去把門也打開形成對流，自己站在窗口說：“才說過吸煙與肺癌有關(guān)聯(lián)的?！?/br>
    “老了，有些習(xí)慣改不了了?！?/br>
    梁主任抽了幾口煙才說：“那富云香啊，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的遺腹子。這些年來是我們?nèi)嗤瑢W(xué)出錢出力。錢多的一個月就多出三塊兩塊的。小李，你別小看這三塊兩塊。我們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是52塊4，多少年都沒漲過工資。除了一點兒夜班費，就再沒有其他的了。錢少的就把自家孩子的舊衣服郵過去。那時候誰家孩子的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等到老三差不多就是補丁摞補丁了。

    我家老三現(xiàn)在寵著她，也是她小時候跟著我們吃苦太多了?！?/br>
    “她父親是什么原因去世的啊？”李敏覺得梁主任說遺腹子的口氣不對。

    “唉！也是那個年代的悲劇。她爸爸是因為在下放的時候救了不該救的人，然后就被抓起來批dou、在批dou大會上被活生生地打死了。他哥哥被祖父母接走了，她mama生下她不久就改嫁了?！?/br>
    李敏太震驚了，不由就問：“那她在哪兒長大的？”

    “我們有個跟她父親下放到同一個地方的老師出面收養(yǎng)了她。老人家因為“帶帽”的緣故，對人情世故的理解與我們常人不大相同。然后富云香就是現(xiàn)在這模樣了。

    我也是在她來省院實習(xí)、接到同學(xué)的信才見到她人的。我說的照顧她不是要你在專業(yè)方面花心力，這孩子就不是當(dāng)外科大夫的材料。我想拜托你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的道理?！?/br>
    “我教她人情世故？梁主任，我不是推脫，我自己也跌跌撞撞的，我爸媽還說我不懂事兒呢?！?/br>
    “她能學(xué)到你的大半就可以了。要是我那老丫頭懂事兒，我就把她接到我家里住這半年了。我怕她倆互相影響。

    我考問她功課，發(fā)現(xiàn)她在兒科方面下了很大的心力，她想做兒科大夫。正好那天我遇上兒科的戚主任找呼吸的關(guān)主任，想為自己兒子在實習(xí)生里物色個女朋友。”

    李敏安靜地聽梁主任說話。

    “傅院長和戚主任家的那倆孩子，我也算看著他倆小時候、也看到他倆這幾年的工作情況了。我覺得要是能撮合成這樁婚事，算對得起我那早亡的老同學(xué)和一直為她cao心的老師。

    傅家的家境不錯、還有戚主任也是個講道理的明白人，她要是能做到懂得基本的人情世故，下半輩子在傅家也能過的很不錯。

    你能理解我嗎？”

    理解不理解的不重要，李敏知道自己得好好“照顧”富云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