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李敏坐在小會議室的單座里。能容納了近二十人開會的、橢圓的辦公桌邊, 坐了舒院長、陳院長和唐書記, 以及秦處長和章主任等十來個人。

    盧干事那混蛋, 在敲了小會議室門之后，才在她耳邊輕聲說：“晉職稱的答辯。院長們都等著你呢?！?/br>
    然后他拉開門、將李敏推了進去。

    李敏是被盧干事推進來，讓屋里的人吃驚了。

    唐書記笑著說：“小李，你是不敢進來嗎？”

    章主任早從陳文強那里知道李敏留在科里寫術(shù)后記錄等, 這時候他笑著問：“手術(shù)記錄寫完了？別緊張, 坐吧?！睉B(tài)度之溫和友好，讓李敏很吃驚。

    舒院長溫和地笑笑說：“坐那兒吧。定定神，咱們再開始答辯?！?/br>
    李敏早聽說過職稱評審委員會的成員, 她按著舒院長的指示坐到規(guī)定的位置。然后抬眼掃視了一圈，看到陳文強，她定下心來了。安心之后，再看到溫和的舒院長和微笑安撫自己的唐書記，她的心神又安寧了一些。但是沒見到傅院長和費院長, 她還是有些吃驚。

    李敏坐在指定的位置上, 她的手指抓著白大衣的口袋, 這位置讓她覺得有點兒像受審的感覺。

    陳文強待她坐穩(wěn)當之后, 清清嗓子說：“十五分鐘的答辯時間。小李提交上來的資料太多, 我看就別讓她做陳述了。大家直接提問好了。”

    “老陳，這是你學生, 你是胸有成竹啊還是不希望她過關(guān)啊?！闭轮魅涡χc陳文強開玩笑。

    “我是為你們著想。她那些東西, 夠念個半拉小時的。等她念完你們都沒時間提問了?！?/br>
    舒院長不動聲色地瞥了陳文強一眼, 這貨簡直是在給李敏拉仇恨。怎么就不知道謙虛這兩字怎么寫、不知道這兩字在什么場合用呢。

    秦處長先開口了。

    “小李，你提交上來的這些資料，有一些手術(shù)的術(shù)者不是你住院醫(yī)師級別能做的，比如肝癌的肝葉切除術(shù)、比如神經(jīng)外科的腦纖維瘤摘除術(shù)等。嗯，你是申請破格晉升神經(jīng)外科的主治醫(yī)師，可是你這些手術(shù)的級別，有不少得是相應(yīng)的副主任醫(yī)師以上級別才能做的，你能給我們解釋一下嗎？”

    陳文強在心里罵了秦處長一句：你他m的是雞蛋里挑骨頭啊。晉級答辯問的是專業(yè)知識方面的問題，你問這么個東西是應(yīng)該的嗎？

    舒院長一眼掃過去，把搶著要說話的陳文強定住了。

    “解釋啊，解釋什么？”李敏被問的有點兒發(fā)懵。跟著她疑惑自己得到的“答辯指南”有問題。她看看抿緊嘴唇不說話的陳文強，再看看屋子里等自己回答的領(lǐng)導們，被懷疑吹皮的羞惱讓她失去了冷靜。

    “你是懷疑那些手術(shù)不是我做的？可那些手術(shù)”李敏一指秦處長面前自己的那疊資料說：“實際上就是我做術(shù)者啊。但住院病歷沒那么寫，是為了應(yīng)付病案室的檢查。我只是住院醫(yī)師，按規(guī)定還不可以承擔三級以上的手術(shù)術(shù)者?！?/br>
    “那你違規(guī)了?！鼻靥庨L露出爪牙?！澳阆肟恐`規(guī)晉升，是不被允許的。而且你這么做，將患者置入危險中了，更是不被允許的。”

    “我也沒辦法啊?！崩蠲暨@話脫口而出，語速之快讓五官科的老主任恍惚了一下。可李敏接下去不由自主抬高起來的聲音，讓老主任的瞌睡都不見了。

    “本來我們本科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后的第一年屬于實習期，但是我們?nèi)ツ攴謥淼亩贾苯庸艽擦?。我在手術(shù)臺上的cao作，是在李主任、梁主任、陳主任，嗯，陳院長的眼皮底下，有任何意外的事情，他們都能夠及時發(fā)現(xiàn)、制止、嗯，還有補救。

    可我們?nèi)ツ攴謥淼倪@幾十人呢，我們都是被迫違規(guī)直接管床管患者了。他們別人的工作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像我這么得天獨厚，每次都有三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主任、專家看著的。

    是誰先違規(guī)把患者置入危險中了？”

    李敏被秦處長的吹毛求疵激起了反抗的欲望。她像參加辯論賽一樣，揪住省院的違規(guī)，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像小狼崽子似的目光鎖在秦處長的身上，再不去看別的人了。

    她等秦處長回答的意思太明確了。

    秦處長沉吟著沒言語。

    李敏便乘勝追擊：“去年十一，我跟著謝遜謝主任做了一例腹部外傷的急救。是肝臟被膜下破裂、脾破裂的急診搶救手術(shù)。按規(guī)定，謝主任當時的級別，也不符合做這級別手術(shù)的術(shù)者要求，我自然也不夠做一助的資格，甚至二助都勉強。但是我們不能等！等到夠資格做手術(shù)的副主任醫(yī)師從家里過來了，患者可早就涼透了?！?/br>
    李敏這兩大段話如同機關(guān)槍一樣，突突突地對著秦處長一個人猛射。秦處長這時候才理解、感受到，從李敏檔案上看到的“最佳辯手”，不管不顧地發(fā)揮出來了，原來是這樣的說話風格。

    陳文強抿嘴笑。

    章主任極力繃住自己。還好自己早認識到李敏晉不晉中級，都與自己關(guān)系不大。還好自己沒有冒失地去問李敏任何問題。這要是被個小姑娘這么問住了，以后可怎么有臉見人？

    不過，這李敏對著秦處長這么說話，也太厲害了一點兒吧？

    李敏在說“患者早就涼透了”時，她的語氣已經(jīng)很和緩了，聲音也低了下來，但是話里藏著的嘲諷比前面的快言快語還明顯。不僅如此，她還在其后尾隨了一句揶揄：“秦處長，你說是規(guī)定重要還是患者的生命重要？”

    秦處長被李敏反問得有些惱火了：“急診手術(shù)不論那些，你這些都是擇期手術(shù)?！?/br>
    “如果沒有擇期手術(shù)的破格訓練，同級別的急診手術(shù)就是上臺了，就能拿得下來嗎？要是你說可以，今晚的急診手術(shù)你去做術(shù)者?？纯礇]有平時的訓練，你能不能做好二級手術(shù)？

    如果你能，就證明畢業(yè)后實習一年的規(guī)定是錯誤的；如果不能，就證明平時的破格訓練，關(guān)鍵的時候能救患者性命是正確。我破格的根據(jù)也是充足的、不容置疑的?！?/br>
    *

    死寂一般的小會議室，只有深深淺淺、粗粗細細的呼吸音?？礋狒[的職稱委員會的評審委員們，俱都好笑地看著以應(yīng)戰(zhàn)的姿態(tài)、以鎖住獵物的目光，盯著秦處長不放松的李敏。

    平時看著還算柔和的李敏，亮爪子也挺厲害的啊！這不是小姑娘家家的小貓，這或許是只小豹子吧。

    秦處長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早明白李敏晉中級自己阻擋不了，他只是想通過提問讓李敏知道，她的晉升是有自己在內(nèi)的評審委員會成員給她放水了。

    去年謝遜的破格，除了有他本人的技術(shù)原因，也有當初程主任為了平衡普外的人事關(guān)系，早早讓他做了行政副主任的關(guān)系。而程主任今年春天的退休，如果不給謝遜破格晉升副高，勢必將梁主任推到與卞主任等直接打擂臺的境地。

    三足鼎立才穩(wěn)當。

    至于病理科柴榮和呼吸科關(guān)嵐的去年晉升副主任醫(yī)師，都有他們擔任了多年的行政副主任、乃至行政主任的因素存在……

    舒院長在心里說：“該！”讓你不識時務(wù)。都什么時候了，還緊抱著費保德的大腿，不知道轉(zhuǎn)換思想。且人費保德對李敏晉職稱還沒什么反對意見呢。

    沒人說話。

    秦處長輕咳一聲說：“小李，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是你違規(guī)的事兒。至于醫(yī)院工作安排方面，若有違規(guī)的事情，自有上級監(jiān)管部門處理?！?/br>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李敏不退讓。

    她覺得自己是無處可退。

    全院都知道自己今年報了破格的，所有死條件的要求，自己都符合、都達到和超過了標準。答辯本來就是水份最大的一關(guān)，還沒聽說誰夠了晉升條件、過了初審，因為技術(shù)方面的答辯沒通過的呢。

    再說了晉不上不僅是自己沒臉，還會拖累著陳文強也沒臉。

    以上種種，把李敏逼成了一只小斗雞。

    “那個本科畢業(yè)生要在臨床當四到六年的住院大夫才能晉升中級的。你是去年畢業(yè)的，實際工作年限只有一年零兩個月，差得太多了?！?/br>
    “秦處長，因為少了一年的實習期，本該四年可以晉升中級的事兒，現(xiàn)在變成了三年。我只提前一年罷了?！?/br>
    “不是四年必須晉升中級，是要看工作能力的。若是工作能力不足，六年也未必能晉升?！?/br>
    “那你認為我的能力不夠嗎？”李敏咄咄逼人地追問：“我已經(jīng)能完成神經(jīng)外科和普外科副主任醫(yī)師級別的手術(shù)和日常工作。我只申請破格晉升主治醫(yī)師，且只提前一年罷了?！?/br>
    “你為什么要提前這么多呢？”秦處長把李敏才說的只提前一年的話拋到腦后，假裝取消一年實習期的那回事兒不存在?！澳隳贻p，還有三十年的工作時間。晉升中級著什么急呢。難道明年不可以嗎？”

    這是什么話！

    李敏抿唇組織下自己的語言道：“我努力工作、努力在一年的時間里，做了別人兩倍甚至三倍的工作。如今我破格晉升，是給省院領(lǐng)導一個機會，通過對我日常工作和能力的肯定，讓新入職的本科生、和我一起參加工作的本科生、甚至比我早一年畢業(yè)的本科生們，讓他們都明白這樣的道理：

    ——在省院努力工作，院領(lǐng)導都看在眼里呢。

    量才適用、破格晉升、拔擢使用、不墨守成規(guī)，是我們省院領(lǐng)導在人才使用方面的、光明正大的宗旨?！?/br>
    唐書記沒想到李敏最后居然會給省院領(lǐng)導戴高帽。熱鬧看到這里也夠了。故而她笑著對舒院長說：“老舒，我不虞沒有接班人了?！比缓笏D(zhuǎn)頭又對秦處長說：“老秦，你在院辦的時候，我沒少找你幫忙改講話稿，我看小李往后不用再麻煩院辦主任了。章主任，你說是不是？”

    唐書記果然是能人，不愧省院之滅火器、潤滑油的別稱。而秦處長得了臺階就下，還朝陳文強恭賀：“老陳，你這學生可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比你年輕的時候還厲害?！?/br>
    陳文強假假地虛應(yīng)一句。讓秦處長看得更堵心了。今日之事演變成這模樣，是他意料外卻是他與陳文強關(guān)系的反映。

    ——只因為陳文強當了院長助理，擋住了他孜孜以求的位置，破滅了他這幾年極力想上升一步的希望。即便沒有費院長與陳文強的舊怨，任何事兒與陳文強有關(guān)的事兒，他也不想他順當?shù)摹?/br>
    李敏這是池魚之殃。但這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她只是不知道而已。

    舒院長在章主任表態(tài)后說：“小李提交的晉職申請報告，咱們大家傳閱了不止一遍了。我想說這么一句話：要是這幾年新分來的大學生，都能像小李這樣，我寧愿多跑幾趟，也要和上級相關(guān)部門解釋、與相關(guān)領(lǐng)導爭取，怎么也要多爭幾個中級職稱的指標。唔，專業(yè)方面，大家有什么要問的嗎？”

    神經(jīng)外科啊，讓在座這些“外行”提問題？想給陳文強日后提供冷嘲熱諷的話柄？算了吧！弄不好他插一句：答了你也不知道對不對。

    豈不是自找難堪？！

    從程主任退休后，評審委員會外科方面的評委就剩他一個了。近日還是別招惹他，好好地把外科部分的評審先做完吧。

    五官科的老主任與外科李主任是同齡人，他明年也要退休了。見李敏的答辯到了這一步，就開口接了舒院長的話：“老舒啊，看來還是你去醫(yī)大挑的學生好啊。如今咱們省院后繼有人，你一定能帶著省院取得更大的進步。”

    舒院長笑得不染纖塵：“那里那里，省院能取得點滴的進步，都是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的成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