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主任和張正杰在給患者打完石膏以后, 又陪著洪主任把患者送去icu, 然后他倆才回轉(zhuǎn)手術(shù)室這面換衣服。作為最后離開手術(shù)室的他倆, 自然看到了陳文強連穿帶蓋地裹了兩件軍大衣縮在角落里睡覺。

    向主任覺得很奇怪，他問張正杰：“他們十二樓的主任辦公室沒床嗎？”

    張正杰把十二樓自行增加了值班大夫之事兒告訴給向主任。他還曾為十二樓的這決定拍手叫好呢，如今晚之事兒, 更證明了陳文強和石主任的深謀遠慮、這決定的必要性了。

    “他們加人也好，不然今晚李敏過來手術(shù)，小黃過來抗大腿, 兩層樓就沒人管了。過年這幾天累計住了快120個患者呢?！?/br>
    向主任點點頭說：“陳文強從當了院長，辦事是越來越穩(wěn)當了。以前可是毛了沾光的。老李沒少給他擦屁股。”

    話趕話提到李主任了, 張正杰的表情就不由地轉(zhuǎn)暗。大凡人死了，與他在一起工作過幾年的人，只要沒有過利益沖突, 記得的都是他的好, 想到的一般也是他對別人的幫助了。

    “老李那人是熱心腸。雖然前前后后都加起來，我跟他在一起沒工作幾年，但他那人的人品和技術(shù)都沒說的。唉, 有他在，還有個人約束……”

    張正杰說了半截話，向主任明白他想表達的是什么意思。他認同張正杰的話, 但是張正杰話里對李主任的推崇, 又讓他覺得猶如芒刺在背。

    憶起陳文強當院長以來的、出了大風頭的這些事兒, 樁樁件件都讓向主任感覺到了陳文強的氣勢越來越盛、官威也隨著外科的成就日漸增加。像去年下半年的外科那幾次會診、病例討論, 尤其是那次死亡討論, 給他的感覺要是沒李主任壓著，陳文強會當場把劉大夫等人罵個狗血淋頭的。

    向主任在心里這么想，嘴巴里就同張正杰說了。

    “你說的有道理。老李在啊，那陳文強是多了一個念緊箍咒的人。像今晚上是梁主任夜班，他放手給梁主任面子，讓梁主任組織這個手術(shù)。要是換個人夜班，比如你我，他是不會把咱們倆放在眼里的?！?/br>
    向主任這么說，張正杰聽聽就笑著回他道：“我是不成，但是你還是不同的。你在骨科的成就無人可替代。若今晚是你夜班，或許還不用找這么多人來呢?！?/br>
    張正杰并不認同向主任所言。什么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的！他當自己是三歲孩子，看不明白他這赤/裸裸的挑撥離間啊。

    難道自己能忘了初進骨科時，被向主任修理的日子嗎？

    難道自己能忘了后來老李剛回來時，向主任對老李的排斥？

    他當自己眼瞎??！

    嘿嘿，你這時候拉攏我和你站隊，我吃飽了撐的啊！你就等著陳文強倒出手來收拾你吧。

    我還就不信了，陳文強會不知道老李放著好好的骨科副主任醫(yī)師不干，四十多歲的人改弦易轍去進修胸外科能沒你的原因？

    向主任突然摸摸兜停住推門向外走的動作，他對張正杰說：“張主任，你先去按下電梯，我好像把鑰匙落更衣柜里了?！?/br>
    “好啊?！睆堈懿挥萦兴?，答應(yīng)著出去了。

    *

    石主任此時果然在急診室呢。

    呂青從到十二樓做護士長、改上長白班以后，她就基本上包攬了家里的早飯。她對一起住著的婆婆說：“媽，我現(xiàn)在不倒班了，上長白班中午是來不及回家做飯的，晚上我也不敢保證天天能準時下班，這晚飯也得你做了?！?/br>
    老太太滿口答應(yīng)了。

    呂青她婆婆從她生了孩子以后，就從農(nóng)村過來幫她帶孩子，一起住了很多年了。婆媳倆關(guān)系處得還算不錯的。

    對老太太來說，兒媳婦是護士要倒班，成親前就知道的。她舍了農(nóng)村的、那些需要自己幫忙帶孩子的其他兒子，進城幫這個兒子，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因為兒子在實驗中學的初中部被提拔了，要帶初三學生，一年又一年的中考，那是顧不上家里的。

    去年又當了班主任，更是早晚兩頭不見人。

    城里頓頓有油水，家里除了拖地沒別的力氣活，那比在農(nóng)村可輕松多了。老太太眼見著一天比一天地富態(tài)。這富態(tài)是吃出來的、也是養(yǎng)出來的。

    尤其是呂青倒班，也有很多時間做家務(wù)。老太太的基本工作就是每天帶孫女，隨著孫女的長大，接送孫女上幼兒園、上學了。她從筒子樓就與呂青住在一起，當呂青晉升了主管護師、搬上了主治醫(yī)師樓，當她習慣了六樓的上上下下，她那是更喜歡和他們住在一起了。

    等呂青從倒班的普通護士變成了護士長，升了官了，上長白班了，老太太的家務(wù)活劇增了好幾倍，但老太太高興啊。

    不說應(yīng)該奔上進的話，本來兒媳婦在外科當護士就掙得多，這當了護士長可掙得就更多了。老太太充分地利用兒媳婦給自己增發(fā)的伙食費，每天變著花樣地做rou吃，以彌補自己前面虧欠的五十年。

    呂青這幾天因為科里患者增加，每天回家都很晚。她丈夫因為初三也開學了，回復了早晚不見日頭的工作。剩下老太太帶著孫女在家，閑著沒事兒就琢磨新花樣打發(fā)時間，嗯，應(yīng)該說是享受美好生活。

    這不，孫女一早就想吃餡餅了，老太太樂顛顛地去醫(yī)院食堂給買。呂青就邊吃飯邊扯著嗓子嘮叨懶床不肯起來的女兒。

    “我做了大米稀粥，餾了包子，這早飯還不可以嗎？你要想吃餡餅?zāi)阕约喝ベI，你奶奶上下六樓多費勁?！?/br>
    “是我奶奶昨晚睡覺的時候說食堂的餡餅好吃?！?/br>
    見閨女這么說，呂青就不說話了。婆婆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吃rou，做兒媳婦的怎么開口說：“你少吃點rou吧，你太胖了。”

    那老太太和她兒子不得覺得自己是不舍得給她吃啊。

    吃吧！

    呂青收拾好飯桌，回房間換羽絨服準備上班。就聽女兒尖叫：“媽，你快來啊，我奶奶倒門口了?！?/br>
    *

    手術(shù)室護士長昨晚在科里跟著熬了一夜，等所有人走了，她還要把陳文強那套寶貝的顯微外科器械收好，不能跟向主任的那套顯微器械混了。

    雖然每把止血鉗、每把剪刀、每個持針器等，在使用過、交回到跟臺的器械護士手里時，器械護士都馬上用濕紗布擦凈所沾染的血漬等污物了，但是最后打包送去供應(yīng)室消毒前，所有的器械還是必須要用冷水，把徹底地沖刷一遍，保證每一把器械不存在任何污漬，然后再一點點地擦干所有的水分。

    這活兒是手術(shù)后必須立即做好的。如果沒有立即沖洗沖刷干凈，有的污漬就會粘在器械上，再送去高溫消毒，然后就廢掉了。

    這是普遍的、基本的要求。那些給乙肝等患者做過手術(shù)的器械，不僅要走這樣的流程，還要在送去消毒前在2%過氧乙酸溶液里浸泡4個小時，然后再沖洗干凈、擦干、送去消毒。

    護士長帶著上臺的4個器械護士、還有兩個巡臺護士開始沖洗手術(shù)器械。她一邊端著東西往專用的水池走，一邊跟幾個夜班護士叨咕：“也不知道這手術(shù)的最后效果如何，咱們昨天晚上開了幾個器械包？”

    一個巡臺護士回答：“不算那兩個現(xiàn)消毒的顯微器械，咱們就開了三個骨科的器械包。手術(shù)袍開了四包。手套用了三十幾雙。我在本子上有記錄?！?/br>
    昨晚最后上臺了四個器械護士，沒辦法的。開始就是斷臂殘端的清創(chuàng)，不僅是兩臺同時進行，還有同時開臺的大隱靜脈取移植血管的那組。

    后來不僅要吻合血管，還要吻合神經(jīng)。顯微外科的活太多，一個護士跟臺長了會疲勞、會影響配臺的質(zhì)量，所以這臺手術(shù)是上了兩個熟悉顯微外科器械的護士好換班。

    護士長端著器械盤，送到水龍頭下面，那兩套嬌貴的顯微外科器械，不僅不能混了，而且還不能像尋常的小彎止血鉗子那般，嘩啦一下子倒水池里沖洗。任何粗暴一點兒的動作，都可能毀壞那嬌貴的刃口、和以毫米、0.5毫米、甚至更細小的0.1毫米為衡量單位的鑷子尖、鉗子尖。

    “姑奶奶們，你們都給我小心點兒。別看那一把普通的組織剪，那比你們一個月的工資都貴的?！弊o士長提醒她的手下護士。

    “知道。我們會輕拿輕放地給你沖洗的。你去看好陳院長的那套寶貝吧?！?/br>
    *

    徐麗端著滿滿一大盤子器械，挪著小步湊到護士長的左邊。因為她一直給陳文強和李敏的神經(jīng)外科手術(shù)配臺，對陳文強的那套器械，她是最熟悉的。在神經(jīng)吻合部分結(jié)束，她就把東西揀選出來了。

    所有的東西早就被一點點地擦拭干凈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在流動的水里再沖洗一遍。依著她的想法，她是離開手術(shù)臺就要沖水的。但是向主任使用了陳文強這套器械里的部分東西后，就愛不釋手、垂涎三尺地想與陳文強共享。

    陳文強當然不答應(yīng)了。但架不住向主任死皮賴臉地要借用：吻合神經(jīng)。

    所以，陳文強離開手術(shù)間那是千叮嚀萬囑咐：“我那套東西給我收好了。下周有預約的腦瘤手術(shù)要用的、千萬別給我混了?！?/br>
    他這話立即換回來向主任的不滿的抗議。

    “老陳，都說手巧還得家什妙，我用用你那套顯微器械怎么了？那也是給患者做手術(shù)。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用多了容易壞唄。別把你那個斷指再植看得怎么高。我跟你說，你那什么接個手指頭什么的，別說不是可替代的功能指，就是少了個大拇指，人也能好好活著。但我這寫是在腦子里面比劃的東西，差了定點兒，到時候也會闖下大禍的。 ”

    理是這么個理，但是陳文強站在外科學分支頂端的神經(jīng)外科的位置上，俯視、蔑視骨科的得瑟樣，怎么看就怎么欠扁呢。

    徐麗看著向主任被陳院長噎回去，更覺得手里的器械寶貴了。她那小心翼翼的沖洗動作，弄得護士長都看不過眼了。

    “徐麗，你今天是不是準備沖一上午??？”

    徐麗靦腆地笑笑：“我怕弄壞了?！?/br>
    “小心點就是了。咱們還得把這些東西都擦干呢。”

    “都快點兒啊。姑奶奶們。這不是繡花?！?/br>
    兩個巡臺護士相視而笑，護士長這么個風風火火的人，硬是被兩套器械束縛了手腳。

    *

    呂青顧不得穿了一半的羽絨服，她從房間里沖了出來，一只袖子還在身后郎當?！皨專瑡?，你怎么了？”

    呂青單膝跪倒在老太太身邊。

    “我奶奶進門喊我，我才接了餡餅她就倒下了?！?/br>
    呂青趕緊伸手去摸老太太的鼻息——

    有呼吸！

    好！

    摸頸動脈——

    搏動雖弱，但還能觸及到。

    呂青跪在那里給老太太把圍巾解開，領(lǐng)口解開，讓老太太能夠有個順暢的呼吸可能。同時她喊自己閨女：“你去給跟mama一起在十二樓工作的石大爺打電話。打他家里，讓他趕緊過來幫mama把奶奶弄醫(yī)院去?！?/br>
    小姑娘趕緊拿著裝有餡餅的飯盒兜跑去茶幾那邊打電話。

    石主任也是剛剛放下飯碗。聽了這緊急求救，立即說：“告訴你mama，我馬上過去。”但石主任出門前給車庫打電話，告知去呂青家接人。

    “什么事兒啊，老石？”他老伴兒端著摞起來的飯碗，準備送去廚房洗。

    “呂青他婆婆暈倒了。你給老楊打電話，讓他過去幫我背人。”石主任抓起羽絨服往外走。

    “好，我這就打?！笔魅卫习閮悍畔峦肟耆ゴ螂娫?。

    等石主任出了單元口，楊大夫也聽完電話、抓起了羽絨服。他匆匆地對羅主任交代了一句就往外跑，羅主任只聽到“呂青她婆婆”，楊大夫就已經(jīng)關(guān)上門消失了。

    羅主任皺眉：“呂青是誰啊？”

    她mama羅老太太一拍閨女的胳膊說：“就是小石他們科的護士長。她婆婆是那個胖得不得了，還頓頓得吃rou的那個老太太。她對象在實驗中學初三.一班當班主任。”

    羅主任訝異地看親媽：“這你都知道？”

    “哼。你們省院的這幾棟樓，誰家的什么事兒我不知道？！你趕緊過去看看?？茨懿荒軒椭讶伺聛?，她家在六樓住呢。是主治醫(yī)的那個樓。二單元的?！?/br>
    “好，我這就過去?！?/br>
    *

    護士長端著一盆子沖洗干凈的手術(shù)器械往女更衣室來。走到手術(shù)室大廳，她就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麗蓉，麗蓉?！?/br>
    “什么事兒，護士長？”

    “你看看是不是停氣了？這大廳這塊兒怎么這么冷？”

    “我看不能是停氣了，咱們剛才洗東西那邊還暖和呢。別是剛才他們誰做完手術(shù)抽煙、忘記把打開的窗戶關(guān)上了吧。”

    “那趕緊的，把東西放女更那邊找找。這要是把暖氣凍壞了，可就是□□煩了?！?/br>
    “好。”

    被護士長喚做麗蓉的護士，走去總開關(guān)那里，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沒有啊。這幾扇窗戶都關(guān)得好好啊。”麗蓉縮著肩膀自然自語。她只穿了洗手服，冷氣的刺激下，她使勁的打了個大噴嚏。

    噴嚏聲嚇得徐麗一抖?！叭亟?，你嚇死我了。我差點把東西扔了?！毙禧惐г挂痪洌缓笕允桥仓〔?、往女更衣室去。

    “幸好你沒扔?！丙惾卣f著話又去摸暖氣：“這也都挺熱乎啊?！?/br>
    “你找什么?。葵惾亟??！庇忠粋€護士端著不銹鋼盆走過來了。

    “暖氣都熱乎乎的，這大廳的溫度這么低，護士長說別是那個窗戶忘記關(guān)了?！?/br>
    “去男更衣室看看唄?！?/br>
    “陳院長不讓在男更衣室抽煙，誰會開那邊的窗戶?！丙惾剜洁熘?，還是走進男更衣室了。

    “哎呀媽呀，這誰干的缺德事兒??！怎么把兩個氣窗都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