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場7
十一樓的值班室里,黃大夫躺在床上, 兩眼空洞, 半天也沒有轉(zhuǎn)動一下眼珠, 只失神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 他從下了手術(shù)臺就這個模樣。 鄭大夫從實習生那里得知他的情況后, 就第一時間趕過來勸說他, 好話說了幾圈了, 沒怎么見效。中間又出去幾趟處理護士的急招, 回來看他還是這模樣。 “哎,我說小黃,你這么地也不行。你越拖這事兒就越難辦。你今天在臺上, 主任就站在你后面看著呢。你趁早去跟他承認自己錯誤。態(tài)度誠懇點兒,反正患者也沒死,什么都好說的?!?/br> 小黃幽幽地問:“你說主任會不會把我攆出外科?。俊?/br> “應該不會。但是你就這么躲在這里,沒準他就會生氣了。趕緊起來了。伸脖子是一刀,縮脖子還是一刀。” “我怕主任不攆我,陳院長也不會留我的?!?nbsp;小黃坐起來,如同失水的小白菜,又像經(jīng)霜的秋茄子,蔫吧得不成樣子。 “要不你去找謝遜, 請謝遜給你說說情,或者讓李敏給你說說情,他倆我覺得誰都能跟陳院長說上話。不管怎么說, 咱們都是一個校門出來的。你好好求求他倆, 謝遜原來在科里的時候, 不怎么搭理咱們,我也不敢保證謝遜,但李敏這個師妹,卻不像謝遜那么高冷,我猜她肯幫你。你是泌尿外科的,與她也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和妨礙的?!?/br> 小黃聞言有要往后倒,倆能說上話的,跟自己的關(guān)系都很平淡,他更覺得前路無望了。 鄭大夫見他肯起來了,那還容他再倒下去,拽住他的胳膊說:“趕緊去樓上的值班室。主任這時候差不多也醒酒了,就是楊大夫打你一頓,也好過主任和陳院長把你踢出外科的。為自己爭取一下了?!?/br> 好說歹說,勸了小黃穿了白大衣去樓上。 …… 李敏到了科里,看看離定好的查房時間還有幾分鐘,就在主任辦公室里,又與嚴虹說了一會兒話。想逗逗潘安,可惜小人兒睡去異國他鄉(xiāng)了,絲毫不被她的“sao擾”影響。 “他睡覺誰也喊不醒的。要不端雞湯過來,他聞到味兒馬上就能醒了?!眹篮缧Σ[瞇地說話,臉上、眼里、聲音里全是對兒子的慈愛。 李敏趕緊攔?。骸翱蓜e,我這就查房去了。等我查完房,你也該吃飯了,到時候再說?!?/br> 李敏與潘志一起離開。潘志去了十二樓,李敏往十一樓的大夫辦公室去。迎面遇見踩點過來的陳文強。 “老師?!?/br> “走吧,查房去。” 潘志回到樓上,見石主任也準備好了要開始下班前的查房了。但是魂不守舍的小黃,看起來讓人非常擔心。 他湊近鄭大夫以目示意問。 鄭大夫搖搖頭,什么也沒有說。一行人跟著打頭的石主任,緊隨其后的楊大夫,然后是住院總鄭大夫,最后面是五個實習生。各人的表情雖有不同,但是位于鄭大夫和實習生之間的黃大夫,怎么看怎么像被抽了脊梁骨。 查房結(jié)束后,石主任就問:“今晚誰夜班?” 潘志回答道:“主任,是我?!?/br> “晚上你多加點兒小心。有什么拿不準的問題,你就給我打電話,別自作主張。” “是。”潘志正色答應了。 “十一樓的事情如果你拿不準,你就問陳院長,一定不能出事的?!?/br> 既往石主任從來沒對潘志說這樣的話,潘志明白他是被今天的事情影響了。故而很認真地想石主任連連保證,保證百分百地按著他的要求做。 石主任才放心地回家了。 等石主任走了,潘志和鄭大夫把小黃拉進值班室,問他:“主任怎么說?” “主任讓我下周去實驗室,每天解剖一個小白鼠,要求胸腹腔的任何臟器都不能有損傷。重要血管都得剝離出來,”黃大夫愁眉苦臉。“每天下班前帶回來給他檢查?!?/br> 鄭大夫捶了他肩頭一把,說:“這還不容易嗎?這總比把你攆出去好啊?!?/br> 潘志也說:“是啊。你的問題就是手不夠穩(wěn),原因就是練少了。你等夏天的時候,多做幾例蛙心插管,手指上有分寸就好了。” “蛙心插管主任也要我做的,那個等夏天有青蛙時。問題是我在大學做這個實驗,從來沒插進去過?!?/br> “一次都沒成功?” 黃大夫點點頭。 潘志和鄭大夫也不知該怎么勸他了。一次也沒成功的話,手指頭都笨成這樣了,真不該來外科當大夫啊!要知道病生的試驗,超過一半是拿青蛙來做的,每次試驗的青蛙是不限量地提供給學生…… “那個蛙心插管是難了一點兒。”潘志努力給黃大夫打氣,“等你連著解剖幾個月小老鼠之后,再做蛙心插管就有手感了。” “對,對?!编嵈蠓蝽樦酥镜脑拕裾f小黃?!澳憬馄室恢芾鲜螅X得手感還不到位,你就解剖一個月。天天止血鉗子、剪刀不離手地擺弄,熟能生巧就好了?!?/br> 又勸了幾句話,潘志自覺盡到了同出醫(yī)大的校友情誼,跟鄭大夫說了一聲,回去十一樓那邊吃飯。而鄭大夫和小黃則從食堂推到科里的送飯車上,買了兩份晚飯,進去值班室同吃。 * 沒了潘志這個“后來者”,鄭大夫和小黃倆人說話深度就不同了。 “主任還說了你什么?” “讓我準備做檢討,到時候看陳院長的處理意見。他說應該不會攆我走的?!?/br> “這就行唄?!?/br> “但估計至少會給我一個通報處分。搞不好會記過?!毙↑S沮喪極了。 鄭大夫想了想說:“你啊,你今天是有福氣,石主任跟在你們手術(shù)間。又恰巧趕上謝遜和李敏都在手術(shù)室。你想想要是病人死臺上了,你這妥妥是技術(shù)事故。對吧?你還擔心記過呢。那絕對是記過后、降職降薪,還要調(diào)到后勤打雜。那你這輩子就再沒有機會摸到手術(shù)臺的邊了?!?/br> 小黃嘆口氣說:“老鄭,鄭師兄,你別光想好事兒啊。就是只給我一個通報處分,你說楊大夫以后還會放心讓我上手不?恐怕實習生都比我得他信任了?!?nbsp;在跨過了石主任和陳院長不會把自己攆出外科的恐懼后,他開始擔心起以后的事業(yè)發(fā)展來了。 這是大實話! 鄭大夫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好了。好半天以后,鄭大夫才憋出一句話:“泌尿外科就你們倆,他總不可能自己做手術(shù)吧?就是下個膀胱鏡的,他也得有人幫著他扶鏡子不是?” 小黃想想覺得鄭大夫說的有道理。他點點頭認可了。 可是再怎么擔心,該做的飯還得吃。他食不知味地把晚飯都塞進嘴里,鄭大夫怕他壓力太大再出別的事兒,就留他今晚在科里住。 “你回去干嘛。你們宿舍吵吵嚷嚷的,還不如在科里看書,看看夜里有什么手術(shù),跟著搭把手的?!?/br> 小黃搖搖頭說:“不了。我還是回去吧。今晚夜班的潘大夫還得過這兒來住呢。” “他應該不會住這兒,主任辦公室還有一張床呢。實習生都是去樓下住的。你聽我的,你別回去了?!编嵈蠓蛘J真挽留小黃,幾次三番地勸說,小黃最后還是留了下來。 * 晚飯后,楊大夫借故消食,把羅主任拉出家門。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晚來的夜風里,夾雜著冬天殘留下來的最后余威。 天色漸漸變暗,羅主任縮縮脖子,轉(zhuǎn)頭問楊大夫:“老楊,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兒了?” 倆人已經(jīng)繞著宿舍區(qū)走了小半圈了,楊大夫再三斟酌,就等著妻子發(fā)問呢。他長嘆一聲,把今天在手術(shù)室發(fā)生的事情說了。 “那小黃也不知道是不是羊癲瘋發(fā)作了,我挑起來的好好的組織,他居然能夠剪深了……當時就血箭三尺。幸好潘志手快,拿大紗布按壓住了?!?/br> 羅主任嚇了一跳,失聲問道:“是腎動脈?” “不是。腎動脈的分支。那老頭解剖畸形。嚴格說也算不上是畸形,臨床上所見的患者,有一半以上的人,其血管走形等和教科書上的解剖是有差別的。” “后來呢?” “后來?”愧色讓楊大夫連連做了幾次吞咽動作,才能再度發(fā)出聲音來?!拔以嚵藘纱味紱]法準確鉗夾到出血的小動脈,老石便把謝遜和李敏喊了來。后面重要部分的粘連都是他倆剝離的了?!?/br> 羅主任聞言立即追問:“患者最后沒事兒?”她關(guān)心的不是手術(shù)最后做沒做完、是誰做完的。她關(guān)心的是——患者。 那是整個事件最后怎么處理當事人的根本。 楊大夫見羅主任提起患者,面色羞愧、幾乎要無地自容。但他還是實話實說道:“患者最后送icu了。人是沒事兒,可輸了4000血?!?/br> “那你遇到什么難處?是陳院長要追究你的責任?” “明天,或者最遲下周吧,陳院長肯定要開會處理這事兒的。我的責任是在出了意外后、沒能及時補救。再一個就是我讓小黃當一助逾格了。以后老石會縮減我報送手術(shù)單的權(quán)限?!?/br> 羅主任長出一口氣,這樣的處理結(jié)果,要是最后真能這樣的話,也算不得什么的。估計陳院長最少會給自己丈夫一個通報處分。但一個通報吧,也不能說委屈他了。這份工作就是這樣,干好是應該,出差池就要被追責。 好在有老石在場,托了謝遜和李敏的福氣,患者沒事。 于是她問楊大夫:“那你現(xiàn)在想我?guī)湍阕鍪裁???/br> 楊大夫輕咳了一聲說了石主任的請客計劃,然后道:“李敏周日值班,而且她懷孕了,肯定不會去石主任家喝酒。但是這事兒吧,哪怕是石主任去喊的人,說到底還是我欠了人家的人情。” “嗯,我明白了。這事兒你交給我好了?!绷_主任立即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