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媽在大仙廟跟人說因果說得忘了時間, 一看太陽都要下去了趕緊提著菜往家跑，推門一看, 楊二小姐格外乖巧的坐在沙發(fā)上抱著書在背呢。

    張媽夸道：“燕燕這幾天真是懂事了, 好好學(xué)，我給你做好吃的！”

    楊玉燕甜蜜蜜的應(yīng)道：“好呀?！?/br>
    柯記者來訪的事, 那是當(dāng)然不會說的！

    祝顏舒和張媽平時雖然也會悄悄背過去罵楊虛?dān)Q, 但一直都不許她和楊玉蟬在外面說楊虛?dān)Q半句壞話, 子不言父過, 這叫孝順。

    楊玉燕以前還頂過嘴, 說這是愚孝。被祝顏舒提著耳朵教訓(xùn)了五分鐘就改口說她一定好好做孝女, 一日三餐給楊虛?dān)Q上香。

    出了門以后, 她確實(shí)從來不說楊虛?dān)Q的壞話。

    她根本就不提這個人！

    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膽, 她當(dāng)著一個記者的面把楊虛?dān)Q給罵了。罵完，自己也七上八下的。

    不過早在張媽回來前她就打定主意：萬一露餡就死不承認(rèn)。

    死不承認(rèn)才是對的。承認(rèn)的越多，承認(rèn)的越快, 回頭挨的打越多。

    每一個背著爹媽干過壞事的人都該知道。

    一定要死不承認(rèn)。

    考驗(yàn)她演技的時刻到了。

    楊玉燕裝了一晚上若無其事, 乖乖背書，乖乖寫作業(yè)，到點(diǎn)乖乖回房間, 都沒再拉著蘇老師說話, 搞得蘇老師還有點(diǎn)失落，坐在沙發(fā)上看了楊二小姐的背影好幾眼才依依不舍的收回來，從皮包里拿出五張長長的客人名單，上面全是他的客人。

    張媽看了都乍舌：“乖乖, 蘇先生，你這是要開幾桌?。烤退愣寄軋?bào)賬，也不能這么不客氣吧。你才是一個小科員，搞這么大場面，你不怕上頭瞧你不順眼啊。”

    祝顏舒笑著說：“張媽，你去幫我倒碗甜湯來吧?！焙遄邚垕?，她才道：“前面兩張都是跟代教授來的吧？后面誰去請？”

    蘇純鈞盯著楊大小姐看了一眼，祝顏舒轉(zhuǎn)口就道：“大姐，你去把算盤拿來，一會兒再把這幾頁算個總數(shù)加上去。”

    楊玉蟬瞧出蘇純鈞這是有事要跟祝顏舒講，她思考片刻，還是站起來走了。雖然有些不甘心，但蘇先生見識與閱歷比她強(qiáng)出太多了，不僅僅是兩人一個在學(xué)校，一個已經(jīng)工作的關(guān)系，就算她現(xiàn)在也去找了份工作，也比不上蘇純鈞一根手指頭。兩人的境界就不一樣。

    楊大小姐走了以后，蘇純鈞才道：“我請來了財(cái)政局秘書處的何處長，他也是局長的秘書?！?/br>
    祝顏舒一聽就懂：“這個位置不是心腹坐不上去?！眴栴}是何處長是誰的心腹。

    蘇純鈞壓低聲：“何處長的母親是市長家的保姆?！?/br>
    哦，原來如此。

    宰相府的丫頭七品官，市長家的保姆自然也是搶手的很，比一般小門小戶的姑娘還受當(dāng)官的歡迎呢。

    這樣看來，蘇先生能在訂婚時請來何處長，也是手段了得。

    祝顏舒笑瞇瞇的夸道：“蘇先生本事高強(qiáng)，燕燕那傻丫頭可要配不上你了?！弊约胰酥约胰?，楊玉燕那點(diǎn)小聰明在官場上可施展不開，她也就哄哄家里人，還要是家里人愿意被她哄才行。

    而且，祝顏舒也不愿意讓楊玉燕把她的聰明用在幫丈夫討官要官上面，她寧愿楊玉燕把她的頭腦與智慧都用在書本上。

    蘇純鈞聞弦知音，立刻說：“我從前在家里就受夠了那些陰陰陽陽，所以見到二小姐才會被她的純真打動，就是日后，我也希望她能永遠(yuǎn)這么開心快活，這樣我看著她，我自己也就快活了?！?/br>
    祝顏舒：“你不會嫌她不能幫上你的忙嗎？”

    蘇純鈞笑道：“我一個人的腦子夠我們兩個人使了，要是找個老婆也跟我似的，那我對著另一個自己，可是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的?！?/br>
    自己最知道自己的缺點(diǎn)。他看人都帶著有色眼鏡，遇上什么人先把他的心肝脾肺腎都給看清了再下手。雖然他深恨父親，可當(dāng)他離家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跟父親一模一樣的人，而且他正在越來越像父親。

    他不喜歡父親，當(dāng)然也不會喜歡這樣的自己。

    他只能告訴自己，父親用盡一生去追求權(quán)勢，而他將會利用他的智慧與本能去追求更崇高的目標(biāo)，這才不負(fù)他這天生的“智慧”。

    但是自然而然的，他不會愛上自己?；蚴且粋€跟自己一樣的人。

    他對楊二小姐愛意是慢慢發(fā)生的。初時只是驚訝祝家這千瘡百孔的家庭，竟然養(yǎng)出了一群天真純善的人。

    祝女士慈愛寬厚，溫柔善良，精明而不外露，哪怕遭遇了許多不幸，卻沒有生出怨忿，在遇上生人時，仍然愿意以善意去幫助對方。

    他就是因?yàn)檫@份善意而受惠，從而在離家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溫暖。

    楊大小姐擇善固執(zhí)，擁有金子般的心。她沒有因?yàn)橛H生父親的丑惡而變得狹隘，反而選擇了殉道者般的感情道路。但她也并不因此而自誤，當(dāng)被家人點(diǎn)醒之后，也能很快的改正自己。不過，她的擇偶觀并沒有改變。蘇純鈞肯定，當(dāng)楊大小姐下一次真正的墜入情網(wǎng)之后，她必定還是會對愛人不離不棄的。

    這一次楊大小姐能醒悟，他不免自大的想，正是因?yàn)樗c楊二小姐的愛情，才會讓楊大小姐發(fā)現(xiàn)她的“愛情”與meimei的愛情之間有著多么大的差別。

    真正的愛情，并不是從拯救對方中來獲得滿足感。當(dāng)愛人們在一起時，眼神、手指，哪怕僅僅是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都會讓人獲得幸福。

    楊二小姐無疑有一個巨大的傷口，這個傷口長在她的心里，仍在流血。她不知道怎么治療它，只能將它藏起來不讓人知道。

    有著這樣傷口的楊二小姐卻并不讓人同情，反而人人看到她都會羨慕她。

    不止是羨慕她的青春與美麗，更會羨慕她的輕松與愉快。

    對她來說，張媽做的一碗灑釀團(tuán)子都值得她高興一下。

    餅干盒里的餅干、在書店買的一本可讀的小說、不必寫作業(yè)的一個晚上，這都值得她高興一下。

    她的許多小小的高興就這么匯集在她身邊，讓旁邊看的人，比如他，都不禁跟她一起高興。

    久而久之，他也開始為一些小事高興。

    又省了一塊錢，又買了一件便宜的二手衣服，又可以吃一頓rou，等等。

    如果說祝女士給了他一個家，燕燕則把“笑”還給了他。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他在看著燕燕的時候會不自覺的笑，會開心快活的時候，他就渴望能永遠(yuǎn)跟她在一起了。因?yàn)楦谝黄?，就意味著幸?！?/br>
    蘇純鈞沒有發(fā)覺，他在說起楊二小姐時又露出了一個軟乎乎的笑容。

    他說：“我只想讓二小姐就這么坐在陽光下，我在旁邊看著就滿足了?！庇兴诘牡胤?，連下雨都充滿了詩意。

    祝顏舒這才放了心，收下名單笑著說：“這下想不風(fēng)光一把都不行了。”祝家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跟官面上的人坐在同一張桌上吃飯了。

    第二天，楊玉燕仍跟以前每一天一樣。穿著睡衣去廚房搶張媽的水龍頭洗漱，被趕回臥室換衣服，去陽臺梳頭背書，見到蘇先生時就去跟他抓緊時間多說幾句話。家里沒有人一個人發(fā)現(xiàn)，她自覺自己這演技都夠去演電影的了！

    蘇純鈞吃過早飯就第一個出門了，他剛坐上黃包車，一個報(bào)童看他穿著像是個有錢的老板或官員，舉著報(bào)紙沖過來：“先生，先生，要不要報(bào)？我這里什么報(bào)都有！楊虛?dān)Q楊大文人的真面目被揭露出來了??！”

    蘇純鈞便拿上報(bào)紙下了車，站在街邊匆匆掃過標(biāo)題，抓著報(bào)紙就又跑回去了。

    他去而復(fù)返，自然讓人驚訝。

    張媽、祝顏舒和楊玉燕都問他。

    張媽：“忘東西了？”

    祝顏舒：“什么沒有帶？”

    楊玉燕：“身上沒零錢了嗎？”說著便去拿她的小錢包。

    祝顏舒與張媽也信以為真，都以為蘇純鈞是跑上來借錢的，于是張媽去拿買菜的布包，祝顏舒說：“張媽，你那點(diǎn)錢不夠的，拿我的手包來，我記得里面還有個二三十的零票?！?/br>
    蘇純鈞緊緊關(guān)上門，喘著氣，把握成一束的報(bào)紙遞給祝顏舒：“您先看看這個，我剛才在樓下買的。”

    祝顏舒展開報(bào)紙，一邊道：“什么東西？”定睛一看，瞬間張開了嘴巴，仿佛一條金魚，這可真是太不像她了。

    報(bào)紙上頭版頭條寫著“楊大文人？楊大yin-棍？”

    她一目十行，匆匆往下看，見上面寫道：“本報(bào)記者柯正獨(dú)家報(bào)道！”

    這位何記者不知是什么來路，言稱得到了可靠可信的第一手消息，為大家揭露成名以久的楊虛?dān)Q楊先生楊大文人的真實(shí)面目，其人之可怖，實(shí)在是令人瞠目結(jié)舌。

    跟著，他便先用一段先導(dǎo)之言說楊虛?dān)Q實(shí)乃此世間第一大yin-棍，多年來身披畫皮，yin-辱多位女性，其手段之老辣，令人防不勝防。

    接著他細(xì)數(shù)楊虛?dān)Q多年來殘害的女性包括：不知名之友的妻子一位，這便是某卡米拉了。

    楊二小姐的形容是“臉很長，頭發(fā)亂糟糟的，長滿皺紋”。

    這實(shí)在不能怪她，她是00后，從得知英國七十年的王太子時，他的情婦就長得滿臉皺紋了，而且網(wǎng)上的照片全是丑照，一張美照都找不到，她為此懷疑過很久七十年的王太子有特殊愛好。

    柯正寫出來就是“如一位jiejie，或母親”。

    楊二小姐不認(rèn)識卡米拉的丈夫，所以根本沒怎么提這個人?？抡杂X補(bǔ)齊剩余線索，替楊虛?dān)Q杜撰了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好友，從楊虛?dān)Q青年時期兩人就相交莫逆，是通家之好。

    因?yàn)闂疃〗阏f楊虛?dān)Q跟某卡米拉是婚前就暗中來往了，很可能現(xiàn)在還沒有斷交！柯正跟著延伸，時間線一拉，頓時對楊虛?dān)Q也生起佩服之心，寫出來自然更聳人聽聞。

    祝顏舒看報(bào)紙上寫“楊先生與其同行二十年，已有半生情誼”渾身雞皮疙瘩亂冒，假如按報(bào)紙上寫的時間來算，楊虛?dān)Q結(jié)婚前就有這個情人，情人三十歲左右，再過二十年，她現(xiàn)在五十了，楊虛?dān)Q還跟她見面？！

    再往下看，就是某萊溫斯基了。

    楊玉燕的形容是“她有一條藍(lán)裙子”?？抡惆l(fā)揮道“這位少女喜穿藍(lán)裙，碧藍(lán)、天藍(lán)、玉白色的裙子裹在她的身上”

    祝顏舒馬上在心中回憶，以前來家里的女學(xué)生中哪一個愛穿藍(lán)裙子呢？好像很多都穿藍(lán)色的袍子，因?yàn)樗{(lán)布便宜啊。不過誰最愛藍(lán)色的裙子呢？

    柯正害怕楊家找上門不許他登，恨不能在一篇之內(nèi)就把故事寫完！不過困于版面，而且他還想多寫幾篇多賺稿費(fèi)，今天就只是將幾女點(diǎn)出，寫得引人遐想不已便戛然而止。

    祝顏舒放下報(bào)紙，用腦過度，頭都有些發(fā)暈。

    張媽趕緊扶她坐下來，又拿清涼油來替她擦太陽xue。

    張媽：“太太，您可不能為這種人氣壞身子了！”

    祝顏舒抓著她說：“不不不，張媽，你幫我想一想啊，楊虛?dān)Q這個像姐又像媽的情人是誰？這個愛穿藍(lán)裙子的又是誰？我怎么想不出來呢？”乍一聽，好像能想起許多可疑對象，但仔細(xì)再一想，又覺得哪個都不是，好像都對不上號。

    楊玉燕躲在角落里，安靜的像一幅畫，完全不像她平時的作風(fēng)。

    楊玉蟬卻已經(jīng)要?dú)馍盗耍l(fā)著哆嗦說：“他、他竟然有這么多情人？！”

    楊玉燕十分的驚訝。

    這這這……怎么都信了呢？

    她瞎說的啊。

    怎么祝顏舒和楊玉蟬就都信了呢？

    張媽瞇著眼睛冷哼：“我早看出他不是個好東西，實(shí)在沒想到啊，這人本事這么好，把咱們?nèi)m了過去！”

    楊玉燕噤若寒蟬。

    張媽也信了。

    她們都信了，那外面的人……

    楊玉燕才想到這里，蘇老師就說：“從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現(xiàn)在報(bào)紙上都登了，只怕全城都知道了。說不定還會有人找到家里來，大家還是小心點(diǎn)好?！彼D(zhuǎn)頭關(guān)心的看向楊二小姐，“燕燕，你沒事吧？”

    楊玉燕馬上假裝憤怒，將手中的書摔在地上，叫道：“這人太惡心了！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祝顏舒被她嚇了一跳，罵道：“你叫什么？嚷什么？他跟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倒霉了，我看看戲都不行？我樂一樂都不行？”

    滿座皆驚。

    張媽小心翼翼的問：“太太，您不生氣？”

    祝顏舒拍拍報(bào)紙：“我生什么氣？我樂還來不及呢?！彼_心道，“這肯定是有人要整他！”她放下報(bào)紙，站起來走到電話旁，拿起聽筒就讓人撥到了廖太太家，那邊一接通，祝顏舒唱戲般哭起來：“廖太太！我太苦了??！嗚嗚嗚！”

    那邊驚道：“怎么了？怎么了？祝女士，您可不要想不開??！”

    張媽見狀，頭疼嘆氣，還是過去把沙發(fā)椅挪過去，好好的讓她坐下來，安安心心的慢慢哭，打電話哭。

    哭一天。

    蘇純鈞看這祝女士是真不見外，當(dāng)著他的面這就哭上了，干打雷不下雨。

    他自覺再旁觀不合適，上班時間又晚了，還是趕緊告辭吧。他想喊楊二小姐去送他，低頭叫：“燕燕?！?/br>
    再一看，楊二小姐面上光光的，不見一滴淚，也不見一絲怒容，臉上是抑止不住的得意與快活。

    另一邊的楊大小姐倒是真真實(shí)實(shí)的生氣，氣到顏色都變了，現(xiàn)在臉還是白的。

    蘇純鈞本就不生氣，姓楊的又與他無關(guān)，只是擔(dān)心祝家人生氣，現(xiàn)在見祝家中大部分都挺開心的，就放心了。

    他出門前，看張媽也是一臉平靜，不由得問：“張媽，您生不生氣？”

    張媽：“管我什么事？姓楊的又不是我的男人。”啪，把門關(guān)了。

    蘇純鈞站在門外，領(lǐng)會到剛才張媽那滿面怒容之中，只怕只有三分是真的，其余七分全是看在祝家母女的面上裝的。

    整個祝家，只有一個老實(shí)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