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原該是舉國歡慶的日子，卻是被各地連天的戰(zhàn)火給壓了下去。

    八月初七吸血妖破京城，踏天街，殺十多萬人，人頭堆滿京城南門，幾與城高，皇宮盡沒，皇陵被掘，天下同悲。

    此乃有史記載以來，人族最恐怖一頁。

    其后數(shù)日，荊、揚(yáng)、益、豫、兗五州之吸血妖借勢發(fā)起強(qiáng)攻，各州郡軍莫敢擋，節(jié)節(jié)敗退，失地不斷，情勢，已到最危急之時刻。

    幸而當(dāng)今天子于城破之日帶殘軍及時撤離京師，保得無恙，暫安民心，否則必然大亂四起。

    八月初九，天子會盟各地勤王軍于冀州涿鹿原，計(jì)劃反攻。

    十四日，吸血妖大軍至，兩軍對壘，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一日之間，天下風(fēng)云變色，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到了涿鹿原之上。

    相傳在上古年間，有兩帝于涿鹿原之上進(jìn)行爭奪天下的最后一戰(zhàn)，贏的人擁有天下，輸?shù)娜嘶鲏m泥。

    此戰(zhàn)隨未到這種地步，但其實(shí)意義已經(jīng)差相仿佛，若是這一戰(zhàn)再輸，人族哪怕還擁有半壁江山，也是再難堅(jiān)守，而若是勝，則尚有一線生機(jī)。

    所以天下人都在看著這一戰(zhàn)，希望可以贏。

    這種情況，蔓延四處，哪怕是最偏僻的山溝地帶，也是同樣民意灼熱。

    揚(yáng)州境內(nèi)，紫金鎮(zhèn)。

    說紫金鎮(zhèn)是山野之地，其實(shí)已經(jīng)不算恰當(dāng)，雖然紫金鎮(zhèn)建成不過十年，是在當(dāng)年紫金山驟然垮塌了以后，由一批工匠率先建起來的。

    起初的作用，不過是作為工匠的落腳之地，后來工匠撤去，也主要是作為一個尋人的基地所在，說是要在垮塌的紫金山山墟之中尋找什么人。

    只是十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事早就已經(jīng)沒人記得了，現(xiàn)在的紫金鎮(zhèn)成為了一個避難之地。

    因?yàn)槲某霈F(xiàn)，各地動亂，揚(yáng)州一地卻尚算安穩(wěn)，紫金鎮(zhèn)又處于大后方，更是沒有被吸血妖侵?jǐn)_的可能，一開始是一些流民逃難到了這里，見四周圍物產(chǎn)豐富，便安定了下來。

    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名聲流傳了出去，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來到紫金鎮(zhèn)，隨著戰(zhàn)事一日不利于一日，越來越多的流民逃亡，軍隊(duì)后撤，就連官府都把目光投注到了紫金鎮(zhèn)這個原本只是一個連小鎮(zhèn)都算勉強(qiáng)的山溝溝地方。

    開始有官兵進(jìn)駐紫金鎮(zhèn)，還設(shè)了官方的鎮(zhèn)長，又因?yàn)樽辖鹕娇逅院?，多處地方被開掘，紫金鎮(zhèn)其實(shí)已經(jīng)處于交通便利之地，方便車馬往來，紫金鎮(zhèn)又成了一個實(shí)際上的物資中轉(zhuǎn)站。

    八月十五這一天，雖然天下哀霜，但紫金鎮(zhèn)一直遠(yuǎn)離戰(zhàn)火，哪怕逃來的難民暫時帶來了一些哀傷，也很快就被紫金鎮(zhèn)的鮮活之氣沖散，所以這個山野之地，居然反而很有些中秋團(tuán)圓日的氣氛，四處張燈結(jié)彩，沿街有叫賣新鮮出爐的月餅的，各處的酒樓茶肆也是人聲鼎沸，真是好不熱鬧。

    卻說此時，紫金鎮(zhèn)最大的酒樓飛仙樓之中，正是高朋滿座，天南海北，談?wù)撌裁吹亩加小?/br>
    “誒，你們可知道這飛仙樓，為何叫做飛仙樓?。俊焙鋈?，就在這時，在酒樓的西北角，一個漢子似乎是喝多了，大聲吵嚷著，聲音大的差點(diǎn)蓋過了整棟樓。

    于是大家都理所當(dāng)然地停下了議論聲，看向了他。

    有人喝了口酒，問道：“哦？為何呢？愿聞其詳?！?/br>
    “哈哈哈，被我問倒了吧？好，既然你發(fā)問了，那么我便告訴你又何妨？”那醉酒的漢子被整個酒樓的人看著，似乎是越發(fā)來了興致，一腳就跨到了桌子上，拿起一個酒瓶就開始面紅耳赤地說話道，“為什么，要叫做飛仙樓，這話還得從十年前說起……”

    “話說十年之前，有兩位絕世高手決戰(zhàn)于紫禁之巔，一位用刀，一位用劍，兩人一路從山巔開始對決，刀來劍往，連山峰的峰頂都被削平了，最后那位用劍的使出了一招飛仙之術(shù)，一劍摧平了整座紫金山，才有了今日的紫金鎮(zhèn)，為了致敬那位劍仙的偉力，因此才取了飛仙樓的名字?！蹦菨h子一邊喝酒，一邊侃侃而談，再抽空看幾眼四周圍的人被震驚的眼神，內(nèi)心得意地直抖腿，完全地不亦樂乎。

    “原來如此，從前只知道紫金山是毀于高手對決，卻是不知道是被一位劍術(shù)通神的高手以飛仙之術(shù)一劍摧平的，如此偉力，真是令人神往?。　庇腥寺犃巳滩蛔◇@嘆。

    但也有人表示了疑惑：“可既然那前輩如此神功，怎么我們都沒有聽過呢？”

    “嘿，小子，一看你就是才入江湖的，孤陋寡聞也是正常?！蹦亲砭拼鬂h醉眼朦朧地看了一眼發(fā)問的人，發(fā)現(xiàn)是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頓時嘲笑道，“今天爺爺就教你一個乖，那用出飛仙之術(shù)的，不是別人正是十年前威震江湖的蜀中明月秦明月。”

    “那……那個用刀的呢？”那年輕人又問。

    “那個用刀的，嘿嘿，那不就是古……唔。”忽然，那醉酒的漢子說了一個字，卻是忽然頓住了，然后頭上居然立刻冒出了豆大的汗粒，仿佛是被什么東西給嚇到了一樣，酒也全都醒了，搖了搖頭，居然跳下了桌子去了。

    “怎么不說了？大叔？你其實(shí)是不知道嗎？”那年輕人追問，語氣還帶著點(diǎn)挑釁。

    “老子不知道又怎么樣？小孩子一邊玩去?！蹦菨h子居然也不反駁，只是悶頭喝起了酒來，像是后怕不已。

    “嗤——”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嗤笑出聲。

    “何人發(fā)笑？”漢子惱怒地一拍桌子，抬頭循聲望去，卻是看到了一個坐在二樓上的持一把折扇的冷面書生。

    那冷面書生一開折扇，絲毫不怕漢子的眼神，只是冷冷說了一個我字。

    “你笑什么？”漢子齜牙。

    “我笑你膽小，不行嗎？連個名字都不敢說，還敢說自己是江湖中人，可不是笑死人嗎？”那冷面書生輕輕搖著折扇言語不善。

    但那漢子居然忍了，只是說：“好，你膽子大，你說啊?！?/br>
    “不就是古月安嗎？我說了又怎么樣？有什么關(guān)系？”冷面書生一把合上了折扇，啪地一聲拍在了手掌心里，冷笑道。

    瞬時，整個飛仙樓里的時光像是凝固住了。

    但其實(shí)又不是時光凝固住了，只是很多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神色驚懼。

    就好像是這個冷面書生的這句話，打開了什么禁忌的匣子，從匣子里釋放出了禁忌之氣，如果不屏住呼吸，吸入那禁忌之氣，就會死去。

    而這些屏息的人，大多數(shù)是有些年紀(jì)，三四十歲的人，剩下的年輕一些的，則是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無趣，相當(dāng)無趣?！崩涿鏁粗@場面，只是搖了搖頭，一臉的失望。

    “……這，請問這古月安，又是何許人也，怎么好像大家都……”之前發(fā)問的年輕人不明所以，于是求助起了那位冷面書生。

    冷面書生聽了，用折扇敲擊掌心的手頓了一下。

    之前那位醉酒的漢子頓時露出了冷笑，冷眼盯著他，好像是要看他怎么應(yīng)對。

    沒想到那冷面書生不過是停頓了一刻，便笑著道：“是個反賊，你想聽反賊的事嗎？”

    “呃……”年輕人被噎住了，然后他想起這個古月安姓古，恐怕真的和反賊有莫大聯(lián)系，于是只是搖頭說，“不了不了?！?/br>
    這年頭，反賊和吸血妖一樣可怕，一旦和反賊牽扯上聯(lián)系，那真是洗都洗不清了。

    “誒……這位先生，您似乎是……劉……”

    “不錯，在下京城劉封?！蹦抢涿鏁坏饶贻p人說完，就已經(jīng)站起，朝著他微微拱手。

    “哇，真的是劉先生啊，我就說是吧，和傳聞里一樣恃才傲物。”劉封一自報家門，之前那些都盯著他看的年輕人里，立刻就炸鍋了。

    “什么恃才傲物，你有沒有讀過書，這叫灑脫不羈。”有人糾正道。

    “對對對，劉先生灑脫不羈，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又有人略帶欽慕地說道。

    “居然是劉封先生，在下聶真，今日得見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在下曾經(jīng)拜讀過劉先生的著作《論英雄》，還有《妖魔傳》都是精辟獨(dú)到，實(shí)在佩服至極！”最先開口的年輕人立刻一揖到地，說道。

    “謬贊，不過妄論，實(shí)在貽笑大方?！闭f是這么說，劉封臉上卻是半點(diǎn)被人謬贊的樣子也沒有，反而是滿滿的得意。

    “我道是誰，原來是京城劉封劉先生啊?！弊砭频拇鬂h此時也開口，十分不屑地哼道。

    “哦？這位兄臺，對劉某人有什么看法嗎？”劉封冷眼又看向他。

    那大漢本想說話，卻是被一旁的同伴拉了一下。

    他又想起這劉封雖然不過就是靠著一張嘴一支筆胡吹大氣，但到底在京城聲名頗著，官面上很有些關(guān)系，武功也著實(shí)不弱，這年歲，實(shí)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遂，他一揮袖子，道：“沒有?！比缓笥謵瀽灥刈潞染屏?。

    劉封又是冷笑一聲，張開了折扇扇了起來。

    而那些年輕江湖客看劉封取勝了都是大笑了起來，以那個叫聶真的為首，對劉封道：“劉先生，相逢不如偶遇，既然今日有緣在此相見，不知我等可否一聽先生現(xiàn)場論一論天下英雄，以慰我等相思之苦?！?/br>
    “好，你們問吧?！眲⒎庠俅我缓险凵龋桓笔劳飧呷说臉幼?。

    “劉先生，劉先生，我想知道您對李小染的看法！”有人不等聶真開口，便急不可耐地問道。

    “你們真的要聽？”劉封不答反問。

    起初那些年輕人都被問愣了，但是畢竟年輕氣盛，又仗著人多，很快就都齊聲應(yīng)和：“要聽要聽！”

    當(dāng)然，他們也是真的想聽。

    “長安李小染，以十七歲弱稚之齡登臨先天化境，實(shí)在天縱之才，不過反賊一黨，多說無益。”劉封說到最后，搖了搖頭，不說了。

    “別啊，劉先生，我們還想聽呢！”他不說，可急壞了那些年輕人。

    “是啊，劉先生，再說說吧！”

    “說說吧！”

    “好，你們還想知道什么？”劉封勉強(qiáng)道。

    “這個……不知道這位……李小染李姑娘……她……嘿嘿……”那些年輕人忽然都不好意思了起來，一個個臊眉耷眼。

    “可否婚配？”

    “還有喜歡什么樣的男子？”

    “她穿裙子嗎？”

    “涂不涂胭脂啊？”

    ……

    “你們當(dāng)我是什么人？！”劉封驟然一拍欄桿，驚得那幾個年輕人都是閉口不說了，“我是月老嗎？還是你們真的想娶個反賊為妻，也去當(dāng)反賊？”

    “不敢不敢……”年輕人們連聲說不是。

    “劉先生，那說說夜末夜大人吧，聽聞夜大人于上月在交州大戰(zhàn)第六魔王貓王李歲急，聽說大敗李歲急，并順勢連斬八千吸血妖，乃是近年來少有的大勝啊，您給說說夜末大人和貓王李歲急這兩人吧?！弊詈筮€是聶真開口轉(zhuǎn)換了話題。

    但劉封的臉色依舊不好看，因?yàn)槌麑⒁鼓┻€在京城時，和他關(guān)系并不好，曾經(jīng)為了一個叫勿失的花魁雙方互相大打出手過，最后贏的人還是夜末，不僅如此，夜末還抱得美人歸，近些年來又因除魔有功聲名鵲起，早就不是他劉封能比了。

    現(xiàn)在要他評論夜末，劉封臉色自然難看，但他還是勉強(qiáng)開口：“夜末此人，武功縱然不錯，與我也在伯仲之間，可惜人品太劣，靠著溜須拍馬上位，此次戰(zhàn)勝貓王李歲急，縱然有他自己的原因，但他手下精兵強(qiáng)將無數(shù)，實(shí)當(dāng)不起一贊?！?/br>
    “這……我聽說夜末大人和劉先生有隙，不會是……”有人聽了有些猶豫地說道。

    “你胡說什么，劉先生品評人物向來精當(dāng)公正，怎么可能有私心！”有人立刻反駁。

    “是啊，定是那夜末的確人品低劣！”

    “還是今日劉先生說了我才知道，我還以為夜末是什么好人呢！”

    “不錯，劉先生英明！”

    頓時一片吹捧之聲。

    劉封聽得身子骨輕飄飄的，自從逃離京城以來，今晚是他過的最舒服的一晚了。

    可他還沒有舒服太久，就被一陣喧嘩聲打斷了。

    只聽飛仙樓的小二尖聲道：“你！你不能進(jìn)去！你這個臭乞丐！趕緊給我滾出去！”

    大家不禁一陣稀奇，雖然紫金鎮(zhèn)流民不少，但紫金山附近物產(chǎn)豐富，自己安身立命養(yǎng)活自己也不難，乞丐還是少見的，畢竟在有條件的情況下，誰也還是要點(diǎn)臉的。

    今日居然會有乞丐，還硬闖紫金鎮(zhèn)最貴的飛仙樓，大家都是好奇心起，看了過去。

    只見一個滿頭白發(fā)穿著破衣爛衫，看不清年歲的男人快步闖了進(jìn)來，根本不理會后面追著的小二的喊話。

    那白發(fā)的乞丐在飛仙樓大堂站定，好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而那個追他的小二已經(jīng)拿了一根木棍就要從后一棍敲上去了。

    就在此時，最開始的那個醉酒大漢一把拉住了小二，道：“人家說不定也是有什么難處，何必如此？”

    說完又朝著那白發(fā)乞丐看去，卻是不由一愣，因?yàn)檫@乞丐雖然外表邋遢，但眼神卻極度清明，在那一瞬間，醉酒大漢以為自己是看到了一輪圓月。

    “這位兄臺，是在找什么嗎？”他不由問道。

    “酒?！蹦侨苏f了一個字，卻好像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聲音嘶啞難聽，要不是醉酒大漢離得近，又大約有些猜到了什么，差點(diǎn)聽不懂。

    于是他立刻拿起了自己桌上的酒遞了過去。

    那乞丐也不客氣，一口飲下了所有酒，然后長出了一口氣，仰頭看著飛仙樓的樓頂，又好似不是看著樓頂，而是看向了更遙遠(yuǎn)的星空。

    很久后，他低聲自語一般道：“我不在的這十年里，天下可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