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姨歸來,村頭相見】
“他讀過書?一個窮小子竟然讀過書?” 孫昭明顯怔了一下,隨即眉頭微微皺起。他隱隱約約明白過來,自己的下人為何會看重那個少年。 這時代的書籍大多掌控在世家手中,民間百姓幾乎沒有讀書識字的可能,那個少年雖然穿的有些寒酸,然而談吐之間頗為不俗,最主要的是舉止不吭不卑,絲毫沒有普通窮人的唯唯諾諾。 可見,是個讀書讀出了志氣的情況。 這樣的人物,確實(shí)有資格受到世家的重視,世家雖然龐大,然而天下更大,世家之所以能夠把持整個天下,是因?yàn)椴粩嗟氖占{和掌控人才,越是寒族之士,越要收在手中,哪怕是放著不用,也強(qiáng)過放任自流。 因?yàn)?,任何一個不受掌控的讀書人都是隱患。 他像是稍稍有些后悔,但又不愿意向人低頭,所以他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對孫七管事道:“今日抽打于你,算是一場責(zé)罰,等你回族之后,可去領(lǐng)些賞錢……嗯,就賞你一貫吧,以后做事記得要四平八穩(wěn)!” 這是打一棍子給個甜棗的御下之道。 孫七管事連忙躬身低頭,恭恭敬敬答應(yīng)了一聲。 孫昭遲疑一下,忽然又補(bǔ)充一句,道:“你是家生子,算是自己人,雖然身份是個家奴,但我并沒有把你當(dāng)做家奴看,今日我之所以責(zé)打于你,主要還是因?yàn)槟惴噶艘?guī)矩,以后你要記住,同情不可輕施……”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悠悠然又道:“天下窮人何其之多,他們生下來就是受苦受窮的命,餓死也好,累死也罷,那都是他們投胎之時便已注定的結(jié)局,倘若無人搭理他們,窮人自會默默承受,可你卻突然出手相幫,這豈不是讓他們產(chǎn)生希望??你突然給了他們希望,卻又沒能力改變他們的生活,這對于窮人們來說,卻比漠然無視更加痛苦……” 這話長篇大論,聽著似乎很有道理,可惜,卻是歪理。 但是孫七管事不敢不聽,他再次恭恭敬敬答應(yīng)一聲,道:“多謝公子警醒,小人以后不會再犯。” 孫昭甚是滿意,點(diǎn)點(diǎn)頭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br> 孫七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問道:“您不回嗎?” 孫昭擺了擺手,淡淡道:“本公子乃是縣令,以后只會住在縣衙?!?/br> 孫七管事連忙道:“天黑路滑,頗有不順,小人有些不太放心,可否讓小人陪您前去?” 孫昭淡淡擺手,語氣微微有些傲然道:“這里是我的縣域,何人敢招惹于我?” 他不等孫七開口,已然轉(zhuǎn)身而行,步履十分悠閑懶散,宛如踏雪賞景一般,過不多時,身影遠(yuǎn)去。 孫七管事一直躬身目送他的離去,好半天后才敢挺起身子。 直到此時,孫七才陡然發(fā)出一陣疼痛無比的呻吟,寒風(fēng)刺骨之間,他哆哆嗦嗦摸向身上的十幾道鞭痕,疼的臉皮不斷抽搐,幾乎就要站立不穩(wěn)。 此時夜色已黑,仿佛天地間只有他孤零零站在寒風(fēng)中。 他忽然轉(zhuǎn)頭看向顧天涯離去的方向,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張疊放整齊的紙。 這張紙上,寫著四行似詩非詩的字。 雪壓枝頭低, 雖低不著泥。 一朝紅日出, 依舊與天齊。 這是那個少年前些日子找他買地之時,他親口索要方才得來的一首詩,他很喜歡這首詩,一直把這首詩藏在懷里。 他身為世家的家奴,勉強(qiáng)也能粗通文墨,他雖然讀不懂這首詩里的內(nèi)涵,但卻總覺得每次讀后都會心中憧憬。 這首詩,應(yīng)該是那個少年寫給他的共勉。 他兩人一個是貧寒無比的窮泥腿子,一個家生子出身的永遠(yuǎn)家奴,然而即便人生像是大雪壓滿枝頭,心中依舊有著屬于自己的夢想。 可惜,他一輩子只能把這個夢想埋藏在心中。 而那個少年,卻敢在爛泥之時寫出這么一首詩。 所以,這個共勉不能稱之為兩個人的共勉。 這個共勉自始至終只能屬于那個少年一人。 他孫七這一輩子唯一能做的事,只能是保證自己‘雪壓枝頭低,雖低不著泥’的初衷。 然而那個少年卻有無數(shù)未來,說不定就會達(dá)成‘一朝紅日出,依舊與天齊’的高度。 孫七很羨慕那個窮苦少年。 …… 寒風(fēng)又一次刺骨吹來,吹的渾身鞭痕更加疼痛。 孫七忽然仰頭看向天空,口中哈出一團(tuán)受冷變白的熱氣,仿佛是無限悲傷絕望,他滿臉之上全是淚水。 他突然凄涼出聲,淚水更加洶涌,喃喃道:“嘆我孫七此生,只是一個家奴,我唯一能做的事,只能是不變的同情心……” 就因?yàn)橐稽c(diǎn)同情心,他挨了主人十七鞭子打。 但他滿臉淚痕之時,嘴角卻全是釋然的笑。 他似乎,并不后悔。 他主人打他,訓(xùn)斥他,讓他不準(zhǔn)對窮人施與同情心。 他乖乖聽著,陪笑著,但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都不會改。 …… 當(dāng)孫七管事仰天流淚的時候,顧天涯已經(jīng)背著四嫂的尸身接近了顧家村。 此時天色漆黑,道路積雪泥濘,偏生今晚乃是個無月之夜,趕路行走越發(fā)顯得很是艱難。 這一路之上,顧天涯歇息了足有五六回。 雖然歇息了五六回,但他仍舊累的渾身無力。 那些跟著他的寡婦們同樣很累,但卻始終幫他一起托著四嫂的身體,就這樣,一群體弱饑餓的窮人邊走邊歇,蹣跚跋涉,漆黑而行,終于漸漸接近了顧家村,終于感覺快要到家了。 然而也就在快要到家之時,所有人心中陡然蹦起了一根弦,顧天涯的眉頭緊緊皺起,雙目死死的盯著前方的顧家村。 今夜,是無月之夜,到處黑漆漆,伸手不見指,然而村中卻有無數(shù)火光,像是要把整個小村全都照亮。 村里那么窮,誰家能有這么大的本事?所以這些火光很是突兀,絕非顧家村人自己點(diǎn)燃的。 顧天涯眉頭繼續(xù)皺著,心中不斷閃過各種疑慮,寡婦們則是早已嚇得瑟瑟發(fā)抖,驚慌失措的躲在他身后不敢露頭。 這些謹(jǐn)小慎微的女人,此時連喘息都不敢大口。 顧天涯忽然彎腰下去,輕輕把四嫂的尸身放平在地上,然后,他沉聲對眾人叮囑道:“幾位嫂子,你們都在這里等著,我先進(jìn)村探上一探,如果無事再喊你們。” 寡婦們怯怯點(diǎn)頭,但是很快又焦急搖頭,萬分無助道:“不能去,不能去啊,說不定是來了強(qiáng)匪,你可千萬不要被人給殺了?!?/br> 河北道這些年一直不太平,經(jīng)常會有匪患襲擊村莊的情況,這些女人生怕顧天涯會出事,幾乎全都伸出手想要阻攔他。 然而顧天涯卻心急如焚,他必須得進(jìn)村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況,就算真是強(qiáng)匪進(jìn)村點(diǎn)燃了火把,他也得找機(jī)會去把老娘救出來。 他使勁甩開幾個阻攔他的女人,小心翼翼的朝著村口悄然接近。 哪知還沒走出幾步,陡然發(fā)現(xiàn)前方有了動靜,但見一點(diǎn)火光突然晃動,像是迎著他的方向急速而來。 顧天涯心中一凜,感覺頭皮有些發(fā)麻。 但是那點(diǎn)火光接近的速度很快,轉(zhuǎn)眼間已可看清乃是一根火把,顧天涯渾身僵直,手心瞬間沁滿汗水。 他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窮兇極惡的匪寇,他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了嗓子眼。 忽聽對面響起驚喜之中帶著擔(dān)憂的聲音,很是歡喜的大叫道:“是天涯么?是不是天涯回來了?” 只這一句話,顧天涯懸著的一顆心猛然松弛下來。 他幾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此時舉著火把的人飛速奔來,光火照耀之下現(xiàn)出一張秀美無比的俏臉,那俏臉之人又是歡喜又是心疼,突然伸手對著他的肩膀惡狠狠打了一巴掌,怒氣沖沖罵道:“你這臭小子,死去哪里了?” 這聲音何其熟悉。 這氣場何等強(qiáng)烈。 還有這故作生氣罵人的俏臉,為何看起來如此的親切可人。 顧天涯直愣愣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女子舉著火把罵他,忽然他大口深深喘了一口氣,無比輕松般的舒暢而笑,道:“你可嚇?biāo)牢伊?。?/br> 女子又是惡狠狠剜了他一眼,俏臉帶怒道:“還敢嘻嘻哈哈,信不信我打死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趕緊給我站起來,天氣這么冷,地上這么涼,你要是敢凍壞了自己,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 說話說得兇狠無比,然而動作卻無比溫柔,只見她彎腰伸出一手,輕輕扶著顧天涯站起來。 然后小手不斷亂拍,幫著顧天涯打落屁股上沾滿的積雪。 顧天涯不知為何有些扭捏,尷尬躲閃道:“你摸我哪呢?男女授受不親知道不?” “我呸!” 女子猛然啐他一口,似是很想反駁一聲,然而手上的動作卻縮了回去,火把照耀之下似乎俏臉紅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