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日傍晚，顧家村中。

    天下五姓七望，六家聚集此間，除了那位范陽盧氏的照云公子，其余六人全都前來做客，這既是想緩和僵局，同時也是想見識一番。

    偏偏這一見識可了不得。

    六大世家的代表感覺眼睛不夠用了。

    有個梗，叫做劉姥姥進大觀園，雖然這梗出自后面某個朝代，但是并不妨礙用來形容大唐的人。

    世家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們置身的地方只是一個小山村。

    ……

    此時已是一整天過去，距離縣衙爭鋒約有五個時辰，倘若折算后世的時間，大概應(yīng)是十個小時。

    黃昏已至，夕陽斜來，由于乃是寒冬臘月，所以地上積雪未融，暗紅色的斜陽照在雪地之上，仿佛原野穿上了朦朧的金紗，而矗立大河之畔的顧家村，恰像是一枚閃閃發(fā)光的金疙瘩。

    顧天涯也不知因為何故，竟然沒對世家之人做出隱瞞，他邀請眾人前來做客，將整個顧家村的情況暴露出來，甚至親自擔(dān)當(dāng)導(dǎo)游，負責(zé)給眾人解說科普。

    先看的就是五口火窯。

    當(dāng)他們來此之時，恰有一窯正好出磚，天氣很冷，窯口很熱，冷熱交替之間，白氣噴薄如霧，這景象若是擱在百姓眼中，只會在意窯里的紅磚燒沒燒好，但若是看在文人眼中，卻有種一種氣象氤氳的贊嘆。

    世家之人基本都是文生，自然會被這種氣象所吸引。

    但聽一人突然出聲，分明乃是靈感迸發(fā)，欣喜道：“冷熱二氣氤氳起，一條白霧沖云霄，好景，真是好景啊?！?/br>
    在場眾人都是稱贊，就連李世民這個半瓶水也跟著搖頭晃腦。

    哪知顧天涯突然開口，語帶和緩的道：“若是讓我來說，我會改一改詞?！?/br>
    剛才那人登時好奇，連忙問道：“如何改？”

    文人都有臭毛病，總覺得自己才是最雅的，他之所以出聲詢問，是因為恪守禮儀，但他心中并不覺得顧天涯能夠改詞，畢竟誰都知道顧天涯乃是個窮苦出身。

    可惜他沒想到，顧天涯竟然真的能改。不但能改，而且還給加了兩句，直接湊成一首詩，然而一尾已相反。

    只聽顧天涯緩緩的道：“磚窯火浪熊熊熱，婦人不顧青絲焦。冷熱非是氤氳起，竟似炊煙灶上飄?！?/br>
    滿場寂靜！

    人人呆立。

    足足良久之后，剛才那人才有動作，陡然拱手一禮，面色無比鄭重，道：“天涯此詩，勝我百萬，雖然你的詞句不算文雅，但是你的意境極其深遠！”

    說著忽然感慨出聲，轉(zhuǎn)頭看向那個窯口，語帶喃喃的道：“好一句‘婦人不顧青絲焦’，好一句‘竟似炊煙灶上飄’，原來在我們眼中的氤氳美景，百姓們并不會覺得是件美事。一群女人努力燒窯，干著壯漢勞力才能干的活，她們顧不得青絲被烤焦，只盼著窯口能夠成功開啟，當(dāng)那冷熱交替的白霧噴薄之時，她們像是看到了家中的炊煙升起……為什么會看到炊煙升起呢？因為她們賺到了工錢可以買糧食?！?/br>
    這人雖是世家出身，然而不愧文士之雅，他解讀了顧天涯改完的詩句，幾乎沒有任何的偏差和繆誤。

    他遠遠看著那口火窯，看著窯前忙碌的女人們，不知為何突然嘆了口氣，輕輕的道：“其實我很希望百姓能夠吃飽?！?/br>
    顧天涯微微一怔，忽然大有深意看著他，道：“若是天下世家人人如此……”

    可惜他話只說了一半，這個文士陡然搖頭，苦笑道：“這怎么可能？我也只是說說而已。世家傳承千載，已經(jīng)做慣了人上人，鐘鳴鼎食可以有，眼中不存凍死骸，顧天涯，你莫要太高看了我。我只能對老百姓報以同情，但是該壓榨的時候仍會壓榨，原因很簡單，我乃世家子。就算我不為自己享福，我也得為家族謀利。”

    顧天涯嘆了口氣，點點頭道：“此乃各衛(wèi)其道，嚴(yán)格來說并沒有錯?！?/br>
    他說著停了一停，忽然再次看了文士一眼，又道：“但是你剛才那兩句話，讓我對你的胸懷很敬佩，鐘鳴鼎食可以有，眼中不存凍死骸，你能說出這兩句話，已經(jīng)算是個很好的世家人?！?/br>
    那文士看他一眼，嘆口氣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說說而已。”

    顧天涯猛然面色肅重，沉聲道：“但我卻記住了這話，將來必然會保你一回?！?/br>
    文士微微一怔，隨即緩緩搖頭，同樣面色肅重道：“便是一千年過去，世家之人也不需要你保?！?/br>
    兩人這是機鋒交戰(zhàn)，各自在說自己的理念，顧天涯深深看他一眼，沒有繼續(xù)和他辯駁。

    反而文士再次開口，似乎對磚窯的事情很好奇，出聲問道：“這五口磚窯看著不大，不知道一日可燒多少青磚？”

    顧天涯微微一笑，伸出三個手指頭道：“三千磚。”

    嘶！

    在場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文士面上明顯不信，下意識道：“豈不是一窯六百？這產(chǎn)量絕不可能。”

    顧天涯哈哈一笑，道：“燒的不是青磚，而是一種紅磚，尺寸較小，硬度稍遜，所以產(chǎn)量占優(yōu)，最主要的是成本低廉?！?/br>
    眾人連忙問道：“莫非質(zhì)地比青磚差？那還能作何用途啊？”

    顧天涯再次一笑，道：“雖然不能用來筑城，但是可做建屋之用，青磚因為工序復(fù)雜，導(dǎo)致成本難以壓制，除了世家大族建屋之時會用，哪怕是富裕之家也支撐不起，然而紅磚卻成本低廉，即便是窮苦百姓也能擔(dān)負，這就意味著，銷量會很大……”

    何止是很大？

    簡直是全天下都有需求。

    在場世家都是人精，眼中明顯已經(jīng)灼灼放光，當(dāng)他們再次看向磚窯的時候，仿佛看到的已經(jīng)不再是一塊一塊紅磚。

    而是一堆一堆的銅錢。

    終于有人忍耐不住，語帶試探的道：“顧兄弟肯帶我們來此游覽，顯然并沒有打著隱瞞的盤算……”

    顧天涯微笑不語。

    那人頓時踟躇起來，可惜最終還是沒能忍耐，小聲小氣又道：“不知這個紅磚的燒造之法，方不方便推廣一下？”

    顧天涯大有深意看他一眼。

    這人頓時心領(lǐng)神會，連忙道：“我們不避諱自己的貪心，我們確實想經(jīng)營這個產(chǎn)業(yè)，但是顧兄弟你應(yīng)該也能明白，世家并不是一直兇神惡煞的，若是我們經(jīng)營這個產(chǎn)業(yè)，同樣也能給百姓謀福。原因很簡單，我們實力大，不但會大手筆的開設(shè)磚窯，而且會大批量的雇傭雇工，這會讓很多百姓得利，通過做工掙到糧食……”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補充又道：“除此之外，還有益處，世家開設(shè)大量磚窯，紅磚的產(chǎn)量必然劇增，成本肯定更低，售價必然更廉，雖然我們世家掙了錢，但是天下百姓省了錢，到時人人都能住得起磚房，豈不正是顧兄弟心中所愿……”

    這人真是一個不錯的說客，一番說辭簡直是入情入理。

    顧天涯像是被他說動，臉上隱約現(xiàn)出一片憧憬。

    在場眾人心中一喜，連忙道：“我們愿意出資五百貫，購買紅磚的燒造秘方，顧兄弟你應(yīng)該知道，其實此物并不是特別神奇，我們今日見了紅磚，回去之后完全可以讓工匠琢磨它的燒造辦法，世家的工匠經(jīng)驗極深，很容易便能想通這里面的關(guān)竅。但是我們?nèi)耘f愿意掏錢，因為購買秘方乃是自古傳下來的規(guī)矩，這是一種尊重，想必顧兄弟能懂……”

    顧天涯果然點了點頭，但是很快又搖了搖頭，道：“紅磚確實很容易仿制，所以秘方給錢屬于象征性的規(guī)矩，按說五百貫已經(jīng)不少了，我顧天涯不應(yīng)該繼續(xù)再貪，可是……”

    “可是什么？”

    在場眾人明顯很急，眼巴巴等著顧天涯表態(tài)。

    唯有李世民忽然一臉古怪，他總覺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識。

    果然只見顧天涯長長一嘆，仿佛心中飽含著nongnong愧疚，道：“可是紅磚秘方乃是我顧家祖?zhèn)髦?，?dāng)初研制紅磚的時候必然傾注了祖上心血，我若是這么便宜賣了，豈不是辜負了祖輩的心血？”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忽然語氣猛的一改，道：“但是諸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世家若是經(jīng)營紅磚確實能讓百姓得利，為了我心中志向，我只能愧對祖輩，這個紅磚秘方，我決定賣給你們，不過么……”

    “得加錢！”

    這次卻不是顧天涯所說，而是旁邊李世民突然開口，李世民似乎笑的很是得意，因為終于有人陪他一起郁悶了，指著顧天涯哈哈大笑道：“這小子最擅長的就是這個，誰找他買東西都得加錢，如果本王猜測沒錯的話，你們的出價最少都得翻一番?！?/br>
    眾人明顯有些發(fā)怔，像是想要印證一般看向顧天涯。

    但見顧天涯一臉正氣，言辭懇切的道：“主要是不想祖輩的心血白費，所以才會稍微提一提價格，你們六家湊出一千貫來，咱們的交易便可以成交?！?/br>
    果然，真的翻了一番。

    在場世家呆立半晌，陡然那個文士苦笑出聲，指著顧天涯道：“改詞成詩是你，心懷百姓是你，現(xiàn)在一身銅臭商賈，令人意外的還是你，顧家兄弟，你看起來不像表面上的老實忠厚啊?！?/br>
    顧天涯展顏而笑，笑的如沐春風(fēng)，道：“如果你們能夠答應(yīng)，我還愿意再賣一個秘方。不過我得先給諸位提個醒，那個秘方最少得賣十萬貫……”

    在場眾人都是一怔，陡然目光灼灼看著顧天涯。

    到底是什么樣的秘方？

    竟然敢開口喊出十萬貫的天價！

    ……

    ……第一更到，3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