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長途跋涉，足足歷時兩個月。

    啟程的時候還是數(shù)九嚴(yán)寒，到達(dá)的時候已經(jīng)明顯回暖，哪怕是地處北方的幽云諸州，也能感覺到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

    終于，第一縷南風(fēng)吹拂而來。

    所有人都知道，開春了。

    而也正是伴隨著這寒冬之后的第一個南風(fēng)天，高達(dá)三十萬人的遷徙大軍終于看見了幽州城。

    “不容易啊，總算到了！”

    李世民的臉色帶著疲倦，騎在馬上遙遙眺望著前方，這趟遷徙啟程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可以在一個月到達(dá)，但是誰也不敢相信，這一趟竟然耗時兩個月。

    路上發(fā)生了太多的事。

    幾乎把所有人都拖累的精疲力盡。

    偏偏，發(fā)生的全都是不起眼的小事。

    各種雞毛蒜皮，各種瑣碎繁雜，總之都是上不得臺面的事情，整個大唐君臣全都身心疲憊。

    現(xiàn)在的李世民，心里早已沒有了找顧天涯耀武揚(yáng)威的念頭，皇帝只想趕緊進(jìn)入幽州，然后找一張床榻直接躺下，管它天搖地動，先睡三天再說。

    實(shí)在是太累了。

    但是這個不管如何先睡三天的想法，僅僅只是在李世民腦海一晃而已。

    古語有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哪怕一百里路已經(jīng)走了九十里，如果最后十里放棄也算是才開始一半……

    身為大唐的皇帝，三十萬百姓的歸宿像是一幅巨大重?fù)?dān)，壓得李世民不敢偷懶，讓他必須繼續(xù)堅(jiān)持。

    百姓們到達(dá)幽州并不算有了歸宿，安頓好了萬民才能算是歸宿。

    而這個安頓的事物必然又繁雜又瑣碎，李世民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頭皮發(fā)麻。

    他騎在馬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不知為何自嘲一笑，仿佛喃喃自語般的道：“朕現(xiàn)在啊，已經(jīng)沒心思和那個家伙耀武揚(yáng)威了，朕只盼著他能趕緊過來，用他的能力來幫朕搭一把手?！?/br>
    “嘿，我李世民竟然也有自食其言的時候。朕啟程之前何等雄心壯志，總以為終于逮到了向他耀武揚(yáng)威的機(jī)會。但是這兩個月的長途跋涉，竟然把朕的雄心壯志消磨一空……”

    “朕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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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天涯，你這臭小子欠朕欠大了。若是沒有一日三頓酒，朕這個做舅哥非用唾沫吐你一臉不可?！?/br>
    ……

    此時女眷車輦的簾子一掀，長孫皇后的臉龐從簾子后面顯現(xiàn)。

    皇后臉上也是倦意nongnong，但卻強(qiáng)打精神對著李世民一笑，像是感慨般嘆息一聲，柔柔道：“陛下，咱們終于到了。真累啊，這一趟真的累……”

    說著遙遙看向遠(yuǎn)方，下意識道：“等會見到秀寧之后，臣妾真要好好向她訴訴苦，陛下您也一樣，見到妹夫之后也要和他說一說，咱們這一趟，真的不容易?！?/br>
    哪知李世民緩緩搖頭，語氣有些異樣的道：“怎么跟他說？說什么才合適？”

    皇后微微一怔，下意識道：“我們替他做了那么多……”

    卻見李世民長長吐出一口氣息，像是反問般道：“我們替他做了什么？有哪些是能說出口的？”

    皇后又是一怔。

    耳聽李世民嘆息，再次反問道：“是不是要一見面就告訴他，朕和你嫂子在路上被百姓們搞得精疲力盡？”

    “是不是要告訴他，咱們每天忙活的就是一遍一遍不斷算計(jì)還有路程？”

    “然后再告訴他，朕每天騎著馬在遷徙隊(duì)伍里來回巡視……雖然巡視的效果做用不大，但是朕這個皇帝還是每天一趟一趟的跑？”

    “看到有百姓凍傷了，朕大發(fā)雷霆讓人趕緊醫(yī)治……”

    “誰家的鍋碗瓢盆在宿營之時丟了，亂糟糟的查不出來是被誰偷去，朕看到丟鍋的那家百姓哭天搶地，大發(fā)雷霆讓人趕緊給送一口鍋來……”

    “運(yùn)載娃娃的馬車車軸斷了，嚇得護(hù)車小吏和車夫滿臉恐懼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朕又是大發(fā)雷霆，怒吼著讓人趕緊來修……”

    “又或者朕告訴他，朕總是不放心百姓們的吃食，所以每當(dāng)?shù)搅孙堻c(diǎn)的時候總是到處去看，總是忍不住嘗嘗百姓們做好的飯食能不能下咽，最后因?yàn)閲L飯的次數(shù)太多，導(dǎo)致朕的肚子總是撐的脹痛……”

    “觀音婢啊，這些話說不出口啊，都是一些上不得臺面的瑣事，說出來豈不是讓那個臭小子嘲笑?！?/br>
    李世民再次長長吐出一口氣，第二次自嘲似的一笑，喃喃道：“事情太瑣碎了，說出來讓人笑話?！?/br>
    “可是……”

    長孫皇后下意識開口，道：“可是我們做了那么多，每天都被累的筋疲力盡，我們……”

    忽然閉口不再辯駁，而是也學(xué)著李世民一樣自嘲似的發(fā)笑，同樣喃喃道：“但是細(xì)細(xì)一回想起來，我們似乎真的什么都沒做。”

    李世民緩緩仰頭望天，輕聲道：“是啊，咱們似乎什么都沒做。明明每天都是那么的累，累到即使躺在車架上也會一倒頭就睡，可是真要仔細(xì)回想起來，卻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一件事上得了臺面，盡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盡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瑣碎……”

    長孫皇后沉默不語。

    皇帝兩口子就這么默默相對，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委屈和別扭。

    明明做了那么多，明明累成那個樣，但是事后回想起來，發(fā)現(xiàn)竟是夸夸功勞的資格都沒有。

    ……

    前方忽有蹄聲傳來，只見幾騎快馬飛奔而至。

    領(lǐng)頭的乃是一位大將軍，赫然是臉黑如碳的尉遲敬德，他騎馬狂奔過來，人還未到直接在馬上雙手抱拳，大聲道：“啟稟陛下，臣已探得幽州城那邊的動靜，城門大開，人頭攢動，滿城官員帶著無數(shù)百姓蜂擁而出，正要出城十里迎接陛下的車駕……”

    李世民淡淡點(diǎn)頭，緩緩抬手沖著尉遲敬德?lián)]了一揮，尉遲敬德再次一抱拳，大聲道：“臣懂了，臣這就去通知咱們這邊準(zhǔn)備相應(yīng)配合的禮儀。”

    自古天子出巡，每到一個地方都要配上合乎規(guī)范的禮儀，地方上大多都是出迎十里，以此來表示對于皇帝的恭敬，但是皇帝這邊所攜的隊(duì)伍也不能閑著，需要展開相應(yīng)的禮儀予以配合，用意無非是彰顯帝王威嚴(yán)，以及出巡到這一方水土所帶來的安撫。

    這些事不需要李世民去cao心，自有禮部那些官員們一手cao辦。絕對會是滴水不漏，保證任何人挑不出毛病。

    李世民遙遙看著前方，像是有感而發(fā)的道：“所謂的出迎十里，其實(shí)只是一個虛夸，自古以來歷朝歷代，哪有真正出迎十里的情況？無非是大張旗鼓的弄出一副迎接場面，出動一些百姓弄出一場人頭攢動的場景，如此而已，何其可笑……”

    他說著真就笑了起來，滿臉倦容的道：“想不到連顧天涯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弄出這樣的虛頭巴腦。果然啊，世上無人能免俗?！?/br>
    長孫皇后微微遲疑一下，忍不住輕聲道：“陛下，顧妹夫他和別人不一樣的。他能做出這種落入俗套的舉動，應(yīng)該是真心誠意的歡迎咱們?！?/br>
    “是么？”

    李世民淡淡一笑，似乎不置可否。

    可惜他雖然裝的面色沉穩(wěn)，但是皇后卻早已發(fā)現(xiàn)他眼中的申請，那分明是一抹渴盼，像是渴盼被人認(rèn)可一般。

    這世上有誰能讓李世民渴盼自己做的事情被認(rèn)可？

    ……

    由于出迎十里只是個噱頭，所有人都知道幽州城不會真的出城十里來迎，所以大家還是要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到幽州城下的時候才會真的開始做禮儀。

    李世民也是這么想的，長孫皇后同樣是這么想的，所以這兩口子也準(zhǔn)備繼續(xù)動身，帶著隊(duì)伍慢慢走到幽州城下。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忽然就有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

    但見前方道路之上，隱約有兩個黑點(diǎn)出現(xiàn)，那兩個黑點(diǎn)急速接近，很快就變成了兩人兩騎，一陣涼風(fēng)吹拂之間，漸漸聽到蹄聲越來越響。

    李世民的瞳孔明顯一縮，身軀也微不覺察的微微一晃。

    而當(dāng)皇后循著聲音望向那邊的時候，猛人就抬起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口中下意識發(fā)出‘呀’的一聲，分明又驚愕又歡喜的樣子。

    那兩人兩騎像是發(fā)瘋一般狂沖，很多人都看到兩個騎士在死命的抽打馬鞭，那像是一種急不可待的迫切，那像是一種想要飛到眼前的急切。

    有人下意識攥拳，只覺胸口一陣火熱，喃喃道：“顧天涯……”

    程處默和五個師弟遙遙而望，眼中流露出一抹孺慕般的思念，囈語般道：“師尊，師娘……”

    那兩人兩騎瘋狂疾馳，仿佛轉(zhuǎn)眼之間就到了跟前。

    一個是年紀(jì)甚輕的青年。

    一個是滿臉英氣的女子。

    正是顧天涯和昭寧。

    誰也沒有想到，這兩人真的出迎十里，并且來迎的架勢那般急速，來迎的架勢那般迫切。

    希聿聿！

    駿馬兩聲嘶鳴，各自前蹄騰空。

    無數(shù)人的目光之下，但見那個早已名動天下的青年翻身一躍，如同跌落馬背一般，跳下來的動作那般急切。

    他先是大踏步，隨即像是感覺大踏步不夠快，于是開始奔跑，狂奔一般跑過來。

    他像個腳步踉踉蹌蹌的孩子，奔跑之中張開了自己的雙手。

    一聲情真意切的大喊，就那么響徹在所有人的耳中……

    “二哥，你辛苦了！”

    一把，抱住了李世民騎在馬上的腿。

    這一刻，很多人都看到李世民的身軀明顯一震，堂堂大唐皇帝，眼眶陡然泛紅。

    僅僅是一句簡簡單單的‘二哥，你辛苦了’，忽然就讓滿心疲倦的李世民渾身暖流。

    有種叫做淚水的東西，不知為何總是從眼眶之中抑制不住。

    他這一路上很累很累，雖然很累但是做的事情瑣碎無比，他原本以為那些瑣事無法開口，甚至剛才還在自嘲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事。

    然而真正當(dāng)他聽到顧天涯的一句辛苦時，他心中竟然有種委屈的孩子受到表揚(yáng)的歡喜。

    他忽然感覺這一路上的所有勞累都值了。

    因?yàn)?，這世上有一個妹夫很懂他。

    哪怕所有人都感覺他做的事情上不了臺面，哪怕所有人都苦勸他做的事情有失帝王威嚴(yán)。

    但是，他的妹夫懂。

    百姓瑣事看似小，一件一件大過天……

    李世民陡然翻身下馬，同樣張開雙手將顧天涯擁抱，不知為何，語氣哽咽，道：“好兄弟，二哥來看你了！”

    這一天，大唐貞觀元年，初春二月，尚料峭。

    三十萬遷徙百姓，半個朝堂的官員，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見證了兩個男人擁抱的場面。

    ……

    迎接的場面足夠了！

    真的足夠了。

    哪怕接下來還有一場噱頭似的出迎十里，但是所有人的心里已經(jīng)失去了那份期待。

    顧天涯重新騎回了馬，李世民同樣重新騎回了馬，在無數(shù)人的目光之下，兩人兩騎慢悠悠的走著，隱約似乎是在談話，不時就有一陣陣笑聲傳來。

    很多大臣在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下意識想道：“陛下似乎從未這么暢笑過……”

    于是再抬頭去看顧天涯的身影時，眼中就多了更多的小心和重視。

    這個今年才滿二十歲的青年。

    這個以黎民之身迎娶公主的黔首。

    他，注定要占據(jù)這時代無數(shù)權(quán)力席位之中無法忽視的一個位置。

    ……

    顧天涯和李世民騎馬的身影漸漸走遠(yuǎn)，這時候才有人忽然想起來迎的還有一人。

    大唐平陽公主。

    巾幗不讓須眉的女戰(zhàn)神。

    許多百姓遠(yuǎn)遠(yuǎn)的翹腳而望，小心翼翼的說著一些竊竊私語，有好奇的，有憧憬的，有敬佩的，有感激的，但是所有情緒最終似乎都變成了一句話，淳樸的道：“看啊，那就是三娘子?！?/br>
    大唐公主地位尊崇，百姓稱之要帶恭敬，若是言語稍有不敬，按照律法就是觸犯。

    然而，唯有李秀寧是個例外。

    對于這位公主，世人皆可稱呼三娘子，哪怕是地位最為爛泥的黔首黎民，這樣稱呼李秀寧也不會受到責(zé)難。

    因?yàn)?，這是整個大唐對于這位公主的愛稱。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位號稱女戰(zhàn)神的公主竟然也有調(diào)皮一面，只見公主騎馬走到車輦旁邊，忽然縱身一躍跳上車輦，隨即掀開車簾，僅有笑聲從車輦之中透出來。

    “二嫂你看看我的肚子，是不是又像是有娃了。”

    言語極其得意，分明像是顯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