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之后，幽州城中。

    顧天涯一邊批閱著文書，一邊語氣溫和的向人發(fā)問……

    “淵蓋蘇文專門派人向我稟告，說是新丸城出現(xiàn)一個才華橫溢的少年，在今次的官吏征召比賽中，此少年毫無阻隔連勝三場！”

    “并且，皆是以極大優(yōu)勢擊敗對手！”

    “此前我已經(jīng)頒布了官吏征召的法令，凡是高句麗人能在考試中合格一場，那么便可入選官衙，予以賜發(fā)官吏告身?！?/br>
    “賜發(fā)給你官吏告身之后，便代表你是幽云顧氏的麾下一員，從此享受俸祿，可以養(yǎng)家糊口?！?/br>
    “前幾日我接到安東督護(hù)府的回稟，說是那些勝出一場的應(yīng)試者全都接受了文書。如今已經(jīng)開始任職，擔(dān)負(fù)起官吏的責(zé)任?！?/br>
    “然而令我奇怪的是，你這個第一名竟然拒接了接受文書，不但拒絕接受文書，你還提出要求要見我……”

    顧天涯說到這里的時候，手中批閱文書的筆桿微微一停，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小乞丐，笑意涔涔的問道：“說說吧，你有什么訴求？又或者說，是有特殊的意圖?！?/br>
    在他對面不遠(yuǎn)處，小乞丐雙手下垂保持恭立，聞言輕輕抬頭，眸子精英剔透。

    她未曾說話先是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給自己鼓足勇氣一般，然后才恭敬回答，聲音軟軟好聽。

    道：“世上之人皆知，您是一位智者，不但學(xué)識淵博，而且洞察人心。所以，我不敢在您面前玩弄心計……”

    顧天涯呵呵一笑，淡淡道：“有事說事，不用恭維，像你這般聰慧的孩子，應(yīng)該明白我如今的層次已經(jīng)不在乎恭維?！?/br>
    小乞丐抿了抿嘴，輕輕點(diǎn)頭道：“是，您教誨的對?！?/br>
    她果然不敢再用恭維語言，而是開始鄭重其事的回答，再次聲音軟軟的道：“在這一次的官吏征召考試中，我用盡自己所有的能力爭奪第一，連續(xù)三場，場場勝出，而在每一場勝出之后，都會有大量的官員圍堵我，他們語氣十分熱切，不斷征詢我的意見……”

    顧天涯似乎早就知道這種情況，所以繼續(xù)保持傾聽沒有插話打斷。

    小乞丐繼續(xù)道：“他們圍堵我詢問我，問我愿不愿意接受文書，只要我愿意接受，隨時能成為他們一員?！?/br>
    小乞丐說著一停，緊跟著又道：“從這一點(diǎn)可以看出，漢人官員注重才干。他們之所以對我熱切以待，不惜同僚之間的友誼而爭搶，無非是因為我名列第一，他們想招攬一個有才能的屬下?！?/br>
    “但是，我連續(xù)三場考試之后都選擇了拒絕。”

    “而我之所以選擇拒絕，是因為我想要的更多……”

    小乞丐說著又是一停，聲音變的有些異樣，輕聲道：“我在應(yīng)征之前，仔細(xì)的研讀過征召法令。正是因為鉆研透了征召法令，才發(fā)現(xiàn)這份法令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

    顧天涯面帶微笑，鼓勵道：“繼續(xù)說，我很有興趣聽?！?/br>
    小乞丐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按照這份征召法令，應(yīng)征者分為三個階層，比如第一場考試之后，合格者可以拿到吏員文書……所謂吏員，就是小吏，也就是說，第一場考試的合格者只能當(dāng)小吏?！?/br>
    顧天涯終于插了一句話，笑意涔涔的道：“顯然，小吏的職位不能滿足你，對吧？”

    小乞丐毫不掩飾，點(diǎn)頭予以承認(rèn)，恭敬回答道：“您說的對，小吏的職位無法滿足我?！?/br>
    她緊跟著又道：“第二場考試之后，合格者可以拿到告身文書，所謂告身文書，就是授官的任命狀，也就是說，第二場考試的合格者才算是進(jìn)入官員行列。官，不是吏。”

    顧天涯又差了一句話，笑道：“這第二場考試所賜發(fā)的官位，顯然仍是無法滿足你的胃口嘍？”

    小乞丐眸子輝閃，輕聲細(xì)雨的道：“是的，因為官位太低?！?/br>
    她說著抿了抿嘴，偷偷觀察顧天涯的表現(xiàn)，發(fā)現(xiàn)顧天涯似乎并沒有生氣，這才再次輕聲細(xì)雨的道：“第二場考試給的官位，僅是衙門之中的小官。于我而言，還是不夠?！?/br>
    “那么第三場呢？”顧天涯繼續(xù)保持微笑，意味深長的問道：“按照我頒發(fā)的那份法令，第三場考試的合格者可以賜發(fā)從七品官身，從七品官位是什么概念呢？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大唐這邊的縣令！”

    顧天涯說著也停了一停，又道：“連續(xù)三場合格者的待遇，就可以直接從白身變成七品，而你的待遇將會更高，因為你連續(xù)三場都是第一名?！?/br>
    小乞丐毫不遲疑，脫口而出道：“即便如此，也只能給個正七品上的官。正七品上，僅相當(dāng)于大唐這邊的上縣縣令?！?/br>
    顧天涯失笑搖頭，道：“這已經(jīng)很不低了吧？我當(dāng)年的才只是個驛長?！?/br>
    小乞丐再次抿嘴唇，輕聲道：“我和您不能比，我沒有崛起于爛泥而騰飛的本事。所以，我想在起點(diǎn)之時就很高，很高……”

    顧天涯點(diǎn)了點(diǎn)頭，若有所思的道：“現(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為什么你會連續(xù)拒絕應(yīng)征。原來是給的官位不能滿足，所以你才提出要求要見我?！?/br>
    他說著看向小乞丐，饒有興趣的問道：“那么，你的訴求是什么呢？”

    ……

    小乞丐陡然抬起手，摘掉了戴在頭頂?shù)尼∶?，然后她將簪子拔開，三千青絲散落而下。

    她眸子晶瑩如水，鼓起勇氣看著顧天涯，道：“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了吧，我是個女扮男裝的少女。所以我的意圖有兩種，將會依照您的心意而選定?！?/br>
    顧天涯不置可否，淡淡道：“繼續(xù)說?！?/br>
    小乞丐輕吸一口氣，指著滿頭青絲道：“我向您展現(xiàn)自己的女兒身，就是想要達(dá)到第一種意圖。而以您的精明和睿智，想必已經(jīng)洞穿我的心思?！?/br>
    顧天涯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次淡淡道：“如果我猜測沒錯的話，你這是想要嫁給我的意思？”

    小乞丐‘嗯’了一聲，眸子光彩閃閃，反問道：“那么您愿意要我嗎？”

    顧天涯直接搖頭，干脆利索的道：“首先，我不好色。其次，我已成家。再次，政務(wù)煩勞。最后，我暫時不缺女人。”

    說著一停，接著又道：“如今的我，已經(jīng)有一妻四妾，咦，不對，我還有一位眾所周知的外室，那是我妻子一棍子把我敲暈扔到床上給弄出的外室，此事曾經(jīng)傳遍天下，想必你也聽說過吧?！?/br>
    顧天涯笑了起來，望著小乞丐道：“一妻四妾，外有一室，對于男人來說，這已經(jīng)很是滿足。所以，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哪知小乞丐猛然開口，爭辯道：“但是您馬上要就開國，從此將會是君主層次。自古君主之后宮，豈能僅有了了數(shù)女？多我一個，不算多吧？”

    顧天涯失笑出聲，擺擺手道：“我確實要開國，但卻是個諸侯國?！?/br>
    小乞丐好不退讓，直接開始背誦一段漢家古禮，大聲道：“諸侯國主，當(dāng)有三宮，一宮乃正妻，二宮名世婦，三宮曰御女……妻，只一人，世婦，可兩人，御女，有八人……一妻二婦八御女，另有妾侍不足計……”

    顯然這女孩做足了準(zhǔn)備，一番古禮背誦的條理分明，大聲辯駁道：“您就算是個諸侯，但也可以配享十幾個女人，如果再算上妾侍的話，幾十個上百個也不算多?！?/br>
    顧天涯面色古怪，足足好半天后才找出反駁的說辭，道：“你背誦的乃是古禮，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國春秋。”

    這是一種婉轉(zhuǎn)但卻堅決的拒絕。

    小乞丐明顯有些失望，垂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但她猛然又抬起頭，眸子直直盯著顧天涯，鼓足勇氣問道：“我不夠漂亮嗎？”

    顧天涯遲疑一下，終究不愿意騙人，回答道：“你很漂亮，容貌上佳。自古就有句老話，遼東女子如水……漢人書生甚至專門造過幾句詩詞，就是用來形容你們遼東女子的。比如溫潤新羅婢，嬌柔高麗女，纖腰若無骨，撫盈一手握?！?/br>
    說著猛覺不妥，連忙改口說辭，略顯尷尬道：“這都是漢人書生弄的詞，可不是我貪圖女色?！?/br>
    小乞丐立馬接口，道：“男人好色，天經(jīng)地義?！?/br>
    顧天涯鄭重?fù)u頭，道：“不能說是天經(jīng)地義?！?/br>
    小乞丐聰慧伶俐，并不和他辯駁，直接轉(zhuǎn)移話題，猛然開口又問道：“我不嫩嗎？今年我才十六歲！”

    顧天涯終于皺起眉頭，臉色一沉道：“關(guān)于這件事，我覺得咱們沒有必要再討論下去。如果你提出要求要見我只是這一個訴求，那么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應(yīng)該打道回府了?！?/br>
    小乞丐滿臉失落的垂下頭去。

    足足半晌過去之后，她才重新又抬起來來，輕聲道：“其實，我在心里早有預(yù)料，像您這樣的人物，又豈能為女色所動?！?/br>
    顧天涯大有深意看她一眼，問道：“那么，你應(yīng)該還有第二手準(zhǔn)備吧?！?/br>
    “是的！”小乞丐并不隱瞞，沖著顧天涯平靜一笑。

    這時她已經(jīng)不再提及剛才那個話題，而是臉色肅穆的道：“我剛才就跟您說過，我求見您的意圖有兩種，至于是否能夠達(dá)成，將會依照您的心意而定?！?/br>
    說著一停，幽幽又道：“第一種意圖，是我最渴望達(dá)成的目標(biāo)，如果能夠成為您的妾侍，那將是再好不過的成功。”

    “可惜，您明確的拒絕了我。”

    “那么，我就只剩下第二種意圖需要達(dá)成了?！?/br>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用手將青絲攏起，然后插好簪子，然后帶上縋帽，這時的她，又變回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年書生。

    只聽她語氣猛然一改，變得無比鄭重和肅然，抱拳行禮，恭敬而求，脆聲道：“中原有句古話，叫做數(shù)典忘祖，我愿以此為之，成您麾下重臣。”

    顧天涯深深看她一眼。

    足足有半盞茶時間不做答復(fù)。

    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小乞丐竟能承受住這種沉默的壓抑，她就那么靜靜站在那里等候著，仿佛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得到答復(fù)。

    終于，顧天涯緩緩開口道：“雖然高句麗人的性格極其執(zhí)拗，并且骨子里有著強(qiáng)烈排外心。但是你今天既然站在我面前，那么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隱秘……像你這般想要謀取功利的高句麗人，其實也是有很多很多的。”

    “他們同樣對我有所承諾，甚至是卑躬屈膝的哀求，只要我能夠給予他們權(quán)勢，他們愿意幫我去做任何事?！?/br>
    “這也就意味著，我其實并不缺乏向我效忠的高句麗人?！?/br>
    “那么現(xiàn)在問題來了，你憑什么讓我選擇你而不是選擇他們呢？”

    “你剛才說要成為我麾下的重臣，你可知道重臣這兩個字并不是隨便說說……所謂重，就是重用，所謂臣，則是臣子。等我開國成為諸侯之時，我麾下的重臣會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而當(dāng)我有一天成為帝王時，我麾下的重臣又該是何等層面？”

    “小丫頭，你告訴我，這樣一個人人羨慕的位子，我憑什么要賜給你一個高句麗人？”

    “就憑你連續(xù)三場考試位列第一嗎？”

    “我可以告訴你僅憑這一點(diǎn)遠(yuǎn)遠(yuǎn)不夠！”

    ……

    顧天涯的這一番說辭，語氣極為嚴(yán)肅和鄭重，之所以他如此鄭重，明顯是對小乞丐有所期待。

    而小乞丐果然也不負(fù)他的期待。

    這個少女仿佛早就預(yù)料到顧天涯的說辭。

    故而，她也早就準(zhǔn)備好了體現(xiàn)自己價值的回答。

    “遼人治遼，是您的手段，而我，能配合您的手段?！?/br>
    少女說著輕輕吸了一口氣，目光陡然閃爍著一抹決然，并且這決然之中，分明還帶著兇狠。

    她俏臉森寒一片，語氣卻說不出的溫柔。

    她看上去像是可愛的鄰家少女，然而說出的話語卻令人心顫。

    “曾經(jīng)的我，性格溫婉，最大的夢想是給百姓謀福，讓新丸城的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

    “可是現(xiàn)在的我，心里充滿了怨恨。我要當(dāng)一個最壞最壞的女人，用盡一切手段折磨高句麗人。”

    “漢人有句古語，蘊(yùn)含很深道理，這句古語是什么呢，是窮人翻身比世家更狠。今我借用這句話，表明我的心思……”

    “當(dāng)一個國家和民族被人打敗和統(tǒng)治之后，手段最狠的其實并不是入侵者，而是，我這種背叛族群的人。”

    “若您肯重用我，那我將配合您的遼人治遼，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折磨和壓榨所有的高句麗人。”

    “讓他們連順民都當(dāng)不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