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仲一只手撐在榻上, 艱難地想坐起來。但許是他臥得久了, 身上沒氣力, 試了兩次，沒能坐起來。

    “死不了?！彼浔卣f。

    畫溪看到，忍不住上去將他扶了扶。

    他說話雖難聽，但卻沒拒絕她的攙扶。畫溪拿了軟枕靠在他腰下，讓他坐定。

    坐起來之后，虞碌拿著托盤上前，褪了景仲的衣衫。

    男子肩背腰的弧線勻稱結(jié)實(shí), 那精悍的身體一看就應(yīng)該很健碩。但與他精壯的身子格格不入的是滿背的傷疤。

    畫溪以前服侍他更衣沐浴無數(shù)次，但沒有那一次像這回這么觸目驚心。

    ——他的那些疤都泛著黑紫之色。

    她抬起頭，看見景仲背微弓著，臉頰背著光，看起來比上次瘦了些。

    像是有什么感應(yīng)一般，景仲抬起頭，朝她看過來。

    “很好看？”

    畫溪再次陷入剛才的情緒中，手指揪了揪衣帶，走過去幫虞碌用酒擦洗浸泡銀針：“虞碌大夫，我?guī)湍恪！?/br>
    虞碌一揖道謝。

    照虞碌的吩咐，畫溪一次泡了好幾十根針。

    那些針都要扎進(jìn)景仲身體里。

    虞碌面無表情地做著準(zhǔn)備工作。

    看著那些白晃晃的銀針，畫溪心頭一緊。

    要下針了，虞碌才說道：“今天下的xue位有些疼，王上且忍耐些。”

    景仲鼻子里哼了聲。

    針尖刺進(jìn)景仲的肌膚，他雖沒出聲，但畫溪看到他眼皮子跳了一下。

    應(yīng)該是疼的。

    怎么會(huì)不疼呢？都是血rou之軀。

    平常她磕著碰著都會(huì)疼好久。

    本來他早就該好了的。

    若不是自己搞的那些幺蛾子，如今他不用受毒發(fā)之苦，也不用忍受銀針之痛。

    一想到這兒，她心里就難受，眼圈兒也紅了。

    當(dāng)虞碌拿起銀針，再度要扎下去的時(shí)候，她眼前突然一黑。

    一只手從旁邊伸出來，擋住了她的眼睛。

    四周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一縷熟悉的味道席卷她的大腦。她知道，那是景仲的味道。

    掌心的溫度，和著那氣息，將她整個(gè)淹沒。

    虞碌將針扎完，景仲的手才抽離。

    唯有屬于他的溫度，久久沒有散去。

    “針又沒扎在你身上，你哭什么？”景仲嗤之以鼻。

    畫溪抹了一把臉，果然發(fā)現(xiàn)眼下一片水澤。

    畫溪沒搭理他，既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景仲喜歡聽什么。

    “我去給你倒杯茶?！彼鹕淼搅税盖啊?/br>
    一提茶壺，里面卻空蕩蕩的：“沒水了，我去外面倒熱水來?！?/br>
    不等景仲點(diǎn)頭，她就出了門。

    拎著水壺回來的時(shí)候，她看到虞碌收拾東西正好出來。

    她走上前，遲疑了下，問虞碌：“王上現(xiàn)在情況如何？”

    虞碌下意識(shí)看了景仲的房間一眼，猶豫片刻，輕輕嘆了一聲道：“暫時(shí)壓制住了。”

    “那……以后還會(huì)發(fā)病嗎？”畫溪輕咬了下唇，小心地問。

    虞碌道：“難說……”

    聽到這話，畫溪心都漏跳了一下，虞碌服侍景仲的湯藥。景仲的病一向是他侍弄，他身體如何，虞碌比誰都清楚。他都說難說，那景仲的身子究竟有多差？

    “委實(shí)是中毒日深日久，這么多年，每年只驅(qū)一點(diǎn)，今年又……”言及此處，虞碌頓了下，又嘆道：“王上若是稍微愛重一下身子，也不至到今天這個(gè)地步。如今施針只能暫緩毒性，不能盡除?！?/br>
    “連你也沒有辦法嗎？”畫溪心底寒涼。

    她低垂著眼簾，虞碌雖瞧不見她的臉，卻能望見她的雙眸開合間，便有淚珠兒流下。

    他對(duì)畫溪本有怨，此時(shí)那些尖酸刻薄的話倒說不出口了，只道：“法子倒有，但難度大?！?/br>
    “什么法子？”

    “內(nèi)調(diào)外養(yǎng)。”虞碌道：“先王所下之毒，極為烈性，若以女子為缽，服下解藥，侍奉王上。女子的陰柔之氣加上藥效，可極大克制毒性。只不過……”

    畫溪臉皮到底還是薄，聽了這話，耳尖有些泛紅。

    “只不過什么？”

    “這藥雖能解王上的毒，但是藥三分毒，這女子服了藥之后，可能有些后遺癥?！庇萋档溃骸八幮园l(fā)散到肌膚上，輕則有毀容之險(xiǎn)、目盲耳聾，重則女子受不了這么剛猛的藥效，性命不保；若是女子中途死了，就功虧一簣了。再則，王上那個(gè)人……信不過的人，他不用?！?/br>
    畫溪靜靜地聽著，彎腰跟虞碌行了個(gè)禮：“我知道了?！?/br>
    雪落得大，外面又一片白了。

    畫溪回到屋子里，景仲已經(jīng)穿好衣服，又靠坐在床頭了。

    扎針克制了他的毒性，此時(shí)他看上去終于有了精神，和剛才來時(shí)看到的那個(gè)病怏怏的人截然不同。

    畫溪倒了杯熱水給他：“王上，喝點(diǎn)水吧?！?/br>
    天快亮了，她也該走了。

    景仲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轉(zhuǎn)回眼，目光定在她的袖口。

    “受傷了？”他淡淡問道。

    順著他的目光看下來，袖口那里一片血漬，想來是剛才碰到秦羽的尸體時(shí)沾的。

    “沒有，剛才殺了個(gè)人。”畫溪小聲說。

    景仲嗤笑道：“你會(huì)殺人了？”

    畫溪低下了頭，小聲喃喃：“柏大人對(duì)我有救命之恩……”

    “所以你打算替他頂罪？”景仲看著她那副面容，頓時(shí)了然，用手勾了勾她的下巴，啞聲道：“李蠻蠻，為了他你還真敢？”

    畫溪的心跳得很快，緩緩眨了眨眼睛：“是在阿瑜的書房出的事。阿瑜因?yàn)槭樟粑覀儾庞錾线@種事，柏大人是因?yàn)榫任也抛∵M(jìn)阿瑜府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也該我去了結(jié)它?！?/br>
    “你是在提醒孤，誰惹的事，誰管？”景仲戲謔地問。

    畫溪一下子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那會(huì)兒是他告訴柏之珩她的行蹤的：“不，我沒有這個(gè)意思?！?/br>
    他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看了許久。

    好像從一開始，他對(duì)畫溪就在一步步地妥協(xié)。

    到現(xiàn)在， 他似乎已經(jīng)退到底線之外了。

    想明白這一點(diǎn)， 景仲忽然釋然了。

    關(guān)于喜歡畫溪這件事，他真的沒什么好說的，只能認(rèn)栽。

    他道：“帶路?！?/br>
    “什么？”畫溪重新抬起頭望向景仲，眼神懵懵的。

    景仲卻已經(jīng)飛快掀開被子，起身拿起了掛在墻上的衣服：“孤讓你帶路?！?/br>
    畫溪反應(yīng)過來，景仲是想插手這件事情了，她臉色頓時(shí)變了，忙擺手搖頭，聲音都帶了哭腔：“我不是來賣可憐求你幫忙的?！?/br>
    景仲當(dāng)然知道，她求人的時(shí)候不是這個(gè)樣子。她有求于人的時(shí)候很乖，百依百順，她知道怎么將人哄得心甘情愿幫她。

    剛才他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很迷茫，卻又很堅(jiān)定。

    “我不想再說一次?！?/br>
    “可是……你的身子……”畫溪道。

    景仲走在前面，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不起漣漪：“這回的事情是我惹出來的，我認(rèn)?！?/br>
    頓了頓，又道：“我惹的事，我管?！?/br>
    畫溪心下一片凄涼，咬了咬唇，終究還是跟上前去。

    *

    定西王府里，駱葭瑜和柏之珩各坐書房一角，都是滿腹心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東邊已經(jīng)滲出魚肚白，天就快亮了。

    駱葭瑜知道，這事瞞不過去?？偟糜袀€(gè)人出來。

    她不想讓柏之珩去官府認(rèn)罪，因秦羽是沖著她來的，今夜若不是柏之珩，她性命能否保住都難說；事情因她而起，柏之珩是為了救她才會(huì)失手殺了秦羽；再則，柏之珩的能耐她早有耳聞。如今四海敵寇虎視眈眈，這么一個(gè)身懷絕技的將才，因?yàn)榍赜鸲E落，不值當(dāng)。她自認(rèn)有幾分俠氣，不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抬頭看過去，柏之珩不知在想什么，嘴角耷拉，眼睛微垂。

    沉默了許久，她走過去，問：“蠻蠻怎么會(huì)認(rèn)識(shí)溫青？他帶她去了哪里？”

    柏之珩薄唇輕抿，輕輕搖了搖頭，心底也是一片荒蕪雜亂。

    “啪嗒”一聲，緊合的書房門突然開了。

    “阿瑜?！碑嬒膊酱掖遥吡诉M(jìn)來。

    駱葭瑜忙轉(zhuǎn)身迎了上去，攙著她的手，問：“蠻蠻，你去哪里了？我剛才還在擔(dān)心你？”

    一抬頭，卻見溫青還跟在她身后。

    “溫將軍，怎么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