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5）

    “你奶呢？你娘呢？”林百川一手攥著閨女的手, 一手抹了一把臉，趕緊問了一聲。

    林雨桐看了看被握緊的手，就道：“客棧里呢?！?/br>
    林百川馬上喊：“小王！快！”

    吉普穿過看熱鬧的人群, 停在了跟前。四爺坐副駕駛上指路, 林百川也顧不上問四爺是誰，只拉著林雨桐上了后座上坐。才要關(guān)門，范云清一把拉住車門：“娘來了, 我也該去看看吧?！?/br>
    說完, 不等林百川答應，直接就上了車，隨后又拽上來一個一臉迷茫的姑娘。

    也就是人都瘦，要不然, 這后座上還真就擠不上。

    林百川只拉著林雨桐, 眼睛盯著前面, 一個勁的催司機：“快著點。”

    卻沒有要解釋跟上來的女人是誰。

    開車的話, 這點路就實在是不算什么。不到二十分鐘，就停了下來。

    推開車門一下車, 林百川就喊：“娘！娘！你在哪呢？娘！娘！兒子回來了！”說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又喊道：“他娘……他娘……我回來了……他娘……我回來了……”

    一路喊一路往客棧里跑，挨個房間的推門。

    林老太在二樓，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嗓子：“我的兒啊……”

    這一聲喊的, 林百川鼻子一酸, 眼淚鼻涕就往下流,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娘，瘋了一般的朝二樓跑，“娘！你等著，兒子來了。”

    沖到娘的面前，啥話也沒有，噗通一聲跪在娘跟前，趴在娘懷里就哭：“娘啊……兒子想你了……娘啊……兒子活著回來了……娘啊……娘啊……兒子不孝啊……”

    林老太抱著兒子，兒一聲rou一聲。

    一別十七年啊。當年離開家的時候，他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

    而今，回來了，已經(jīng)是三十多歲胡子拉碴的漢子了。

    哭了半天，老太太終于想起什么了。她一巴掌拍在兒子的背上：“你個孽障，你還跪在這里干什么，起來！”她拉兒子起身后，又打過去：“你也不問問，這些年你不在，你娘沒餓死靠著誰。你留下的三個娃兒能活到現(xiàn)在，靠的又是誰？”

    “他娘？”他擦了一把臉，就看見站在幾步之外的女人。

    他裂開嘴笑，然后兩步跨過去就把女人掂起來了，“他娘……我抱的動你了……他娘啊……我現(xiàn)在抱的動你了……”

    常秋云剛才是壓抑著一聲都沒哭出來，這會子被男人抗在肩膀上，她的眼淚到底是掉下來了。成親的時候，他才十四歲。年底就當了爹。第二年又添了老二。

    那時候，他是扛不起她的。

    他總說：“再等兩年，等兩年我一準扛著你繞著村子轉(zhuǎn)一圈你信不信？”

    她那時候是怎么說的？

    她說：“再過幾年，兒子都能扛得動我了，我干嘛要你扛？”

    原來，男人扛著，跟兒子扛著是不一樣的。

    她的頭垂在他的背后，手一下一下的打在他的脊背上，到底是一嗓子給哭出來了：“你這些年都死哪去了你！”

    男人站著不動，就叫她打。覺得她哭的跟抽過去似的，他就一邊笑一邊哭的把人給放下來，一雙粗糙的大手胡亂的伸出去給她抹眼淚，然后吧嗒一口親在她臉上，又流著眼淚嘿嘿的笑：“他娘啊……我做夢的都想著，那天我要是不出門，就好了……”

    常秋云一把將人給推開，抹了一把被親過的地方，“你多大年紀了，還當你小呢？”

    男人又嘿嘿的笑，常秋云將靠墻站的倆兒子推過來：“看看，還認的出來不？”

    “咋認不出來！”男人看著兩個大小伙子，指著高瘦的這個：“燎原，錯不了。”

    大垚白眼一翻就道：“認錯了，我才是燎原?！?/br>
    林百川一愣，去看孩子娘，結(jié)果人家又一個白眼。他就笑了，伸手摁住大垚就扒他的褲子：“是燎原是吧？燎原脊背上有個黑痣，你小子屁股上長了個紅痣。就在左邊的屁股蛋子正中間呢。脫下來，驗明正身……”

    “爹……爹……”大垚哪里會有林百川有勁，他捂著屁股，“娘??！你看我爹。”

    林百川的手一頓，把大小伙子扶好站了，“叫爹了？知道叫爹了！”

    說著，眼淚又不由自主的下來了，看常秋云，“走的時候，燎原會叫爹，這小子才剛會翻身。我出門的時候還說，等我下回回來，估計這小子也會叫爹了?？础麜械恕闭f著，就去拉燎原，“倔種！吃奶的時候霸著左邊給吃右邊都不行，抻著頭奔著。是個認死理的倔種。如今看著，還是倔！”他重重的拍大兒子的肩膀，“你不叫我爹，我也是你爹！”

    常秋云就瞪著大兒子：“這是你爹?！?/br>
    林大原左右看看，就是不敢看他娘的臉。

    常秋云又說了一聲：“這是你爹?！?/br>
    林大原低頭，低低的叫了一聲：“爹！”

    林百川咧嘴就笑：“噯！”應的響亮極了。

    跟兒子之間這么著覺得尷尬的不行，他扭臉開始找閨女：“曉星呢？快！叫爹細細瞧瞧?！闭f著，又回頭看常秋云：“你真能干，愣是生了個曉星來?！?/br>
    “爸，你叫我嗎？”林曉星走了進來，屋里頓時就靜默了起來。

    生離死別之后的久別重逢，還有那種看見至親之人死而復生的那種驚喜……它有多喜，這一刻的靜默就有多冷。

    彼此沉默的對峙，時間仿佛都流淌的慢了起來。

    正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外面?zhèn)鱽碇刂氐哪_步聲，緊跟著是非常粗獷的聲音：“老林……老林啊……”

    林百川只覺得這一聲猶如是一塊巨石砸在了冰窟窿上，他這一口氣終于能倒騰過來了。

    “老鐘！”林百川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就低聲跟林老太和常秋云道：“是政|委……”好像知道她們不知道政|委是啥意思一般又解釋了一句，“就是我的領(lǐng)導?！?/br>
    林老太就用帕子擦了臉。

    常秋云整理了整理頭發(fā)。

    那邊鐘南山就笑著進來了，“聽說老娘來了，我這不就過來了嗎？”說著，就看向林老太，二話沒說，直接就跪下磕頭：“大娘啊，這些年受苦了?！?/br>
    可不能受人家這樣的禮。

    林雨桐跟倆哥哥一起，跪下就給人家還禮。

    林百川滿意的笑：娘和秋云把三個孩子教的很好。這才是真正懂禮數(shù)的人家。

    林老太側(cè)開半個身子，林百川就去扶人去桌邊坐，常秋云已經(jīng)倒了茶送上來了。

    鐘南山看著秋云就笑：“這是……”

    林百川一把將秋云拽住：“我媳婦！怎么樣？沒吹牛吧！我媳婦就是長的好看。而且手藝也好……”

    “是！”鐘南山跟著笑：“老林不止一次的跟我說過，弟妹做的九轉(zhuǎn)大腸肚包雞都是一絕。以后有機會可得嘗嘗?！?/br>
    “干嘛改天啊?！绷职俅ň推鹕?，“走走走！回家去?，F(xiàn)在就回家！把老伙計們有一個算一個的都叫來，我今兒高興。晚上好好喝幾杯，也叫你們知道，我老林是不是吹牛。”

    鐘南山心說：我這是應還是不應。

    常秋云就把自己的胳膊就拽回來：“鐘政|委要是想吃，我借客棧的廚房做也是一樣的。就怕手藝上不得臺面，叫你笑話。”

    林百川就拉她：“不回家?。坑屑也换叵駛€什么樣子？你不去，娘就不去，孩子們就不去。沒你們，這也是家不成家。再說了，不管啥事，不得一家人擱在一塊說清楚嗎？”

    “娘和孩子，我去說?！背Ｇ镌茡u頭，“我去，不合適?！?/br>
    給林百川氣的，拽著她就往客棧房間的對門去，走前留下句話：“叫我們單獨談談。”

    進了房間，門哐當被關(guān)上了。

    常秋云盤腿往床上一坐：“說吧。有啥話就說？”

    林百川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把軍帽摘下來，端端正正的放在桌子上，然后看著常秋云，一顆兩顆的解衣服的扣子。

    干啥呢？

    脫衣服？

    “你想干嘛？”常秋云的面色都變了。

    林百川又把軍裝棉襖給脫下來，里面就一件白襯衫了。

    常秋云以為他要干啥呢？結(jié)果他噗通一聲給跪下了。

    這出息！

    就聽他說：“你要殺要刮了都行。但就一點，跟我回家?！?/br>
    大冷天的只穿著襯衫，常秋云氣的：“作死呢？要說話就說話，你脫棉襖做什么？”

    “我能跪媳婦。但穿著這身軍裝不能跪?！绷职俅ǔ跋バ袃刹?，“我這憋著一肚子的疑問，咱不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我這心里就擱不下。跟我回家！你是孩子娘，我是孩子爹，咱們之間，話都要往明白的說。行不？”

    “我是孩子的娘沒錯，你是孩子的爹也沒錯。但是現(xiàn)在，我不是你媳婦，這個家，不能跟你回?！背Ｇ镌茡u頭，“你起來吧。叫人看見笑話?！?/br>
    林百川咬牙：“他娘，你必須跟我回去。有件事我要弄明白，為啥你們都活的好好的，程家老嬸子要說你們都死了。還是她親手埋了的。我回去找過……結(jié)果被人給盯上了?！彼忾_襯衫的紐扣，露出胸膛來，“被人打了整整七槍。當時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才勉強能下地。我想回去找你們，可當時的環(huán)境，以我的情況，連范家的公館都走不出去。我求了救我回去的范云清，她曾經(jīng)跟我一起被羈押在警察局過。她說她找他哥哥托人去老家看看。結(jié)果就把程家嬸子給接來了。她說，你們都……死了。還是鄉(xiāng)親們幫著挖出來埋了的。她說是她拿自己的裝殮衣服給娘穿了……那時候，去接程大嬸的人，還帶了照片回來?！彼终酒饋?，從棉襖的衣服兜里翻，翻出一疊找照片出來：“這是咱村的后溝嶺，你看那棵歪脖樹，是不是？”

    “是！”常秋云看著照片，然后指著墓碑：“這是誰的墓碑？那塊沒埋人啊。土改了，這一片地都分跟老蔫家了。丈量土地的時候我跟著的。拾糞拾柴的，天天過的，有沒有墓碑我能不知道？”

    “這就是我要弄明白的?！绷职俅ㄖ钢掌系哪贡骸斑@是娘的墓碑，林陳氏?！?/br>
    村里還有林陳氏，但肯定不是葬在后溝嶺的。那么也就是說，有人故意制造了這個墓碑來哄騙林百川。

    這個絕對不能忍。

    林百川又叫她看其他的照片，“這個是爹的。這個是你和孩子的?！?/br>
    常秋云幾乎是怒不可遏：“這缺德不缺德??！”

    人家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哪有這樣的？不光是拆散了夫妻，這還拆散了骨rou呢。

    女人離了這個男人能找另一個。可對父母而言，兒子不可替代。對孩子而說，父親只有一個。

    她替三孩子委屈，替老太太這些年擔驚受怕的日子委屈。

    “衣服穿好。這事得弄清楚了?！背Ｇ镌普f著，就利索的下來，再看了一眼被打的滿肚子都是疤痕的肚子……她的手緊緊攥住了：那個女人救了他的命。這是不爭的事實。

    兩人出來的時候，都很平靜。

    范云清拉著女兒站在門外，看見林百川就迎上去：“老林……”然后看常秋云，“是大姐吧？”

    常秋云沒看她，只走過去扶林老太：“走吧，娘！”

    林老太的手都顫抖了，一臉的驚喜莫名：“云?。∧恪?/br>
    林百川過來就把老太太往背上一背：“走！兒子背您回家?！?/br>
    四爺跟林雨桐在后面跟著。那鐘政|委很會辦事，車來了好幾輛，都能塞的下。

    常秋云看看兒子又看閨女，就怕把哪個落下了。

    林百川就說她：“丟不了。怎么跟老母雞似的？”

    常秋云掄起手里的包裹就扔過去：“說什么呢？”

    林百川就笑：小二十年了，脾氣也不見改。

    最后一輛車上，范云清拉著女兒的手，渾身都有些顫抖，繼而面色變的越發(fā)的難看，半道上，她喊了一聲停車，司機一個急剎車，就停下來了。

    “干嘛??？”林曉星撇嘴：“又怎么了？”

    “你回你舅舅家，叫你舅舅舅媽馬上去咱們家，馬上！”范云清推開車門，“跟你舅舅說，他要是不來……就……就……就試試看?！?/br>
    林曉星被她mama的表情給嚇著了，跳下去委屈的直掉眼淚。但到底不敢耽擱，朝范家跑去。

    林百川的家，是個二層的小樓。原來的主人，只怕也是g民黨軍官，這是收繳回來的資產(chǎn)。

    大原和大垚沒進過這樣的房子，很有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

    大垚就低聲問大原：“想拉屎去哪？”

    大原哪里知道，卻嫌棄大垚丟人：“憋一會子能死啊?！?/br>
    四爺拉兩人：“走走走！跟我走。”

    大垚就問：“你咋知道這么多？”

    “聽錢思遠說的?！彼臓斒沁@么解釋的。

    進了家門，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坐，陸陸續(xù)續(xù)的來看老太太的人就多了。

    林百川沒叫大家走，只說坐著，今兒有些話得往明白的說。

    這里坐著的，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彼此沒有所謂的秘密。

    林百川就苦笑：“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彼Ｇ镌?，“這就是我老婆。當年明媒正娶娶進門的?！庇种噶酥敢恢闭驹陂T邊沒說話的范云清：“范云清同志，是我第二任妻子。這個，我沒向組織和任何人有過隱瞞。我還有兩個兒子，因為離開家的時候不知道我老婆有懷上了，唯一沒有的交代的，就是還有一個閨女?！?/br>
    鐘南山點頭：“是！這話沒錯，你沒有隱瞞這些事?！?/br>
    “但是，我林百川不是那種拋下鄉(xiāng)下的老婆孩子另娶的人?！绷职俅ń蟹对魄澹骸爱斈辏医拥酵瑢W的來信，信上告知□□的時間。我趕著這個時間點去了省城，參加了學生集會?？墒恰瘯]沒有完全開始，我們就被捕了。我跟范云清是同時進的警局，對吧？”

    范云清點頭：“對！我們被關(guān)押了二十多天才被釋放的?！?/br>
    “出來之后，我直接就回家了。”林百川就道：“一路上都是發(fā)了山洪的消息，我拼命的往家趕，到村里的時候，根本就靠近不了，山洪還沒退，到處都是淤泥……”

    常秋云點頭：“是！我們在山梁子上挖了地窩子，躲了兩個多月。期間，只有幾個壯勞力下去過，看看還能不能救些人出來。有些人救活了，但大部分……都跟爹一樣，挖出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

    林百川搓了搓臉：“我想返回去，找人或是找工具，我得進村去看看……結(jié)果……我被人給盯上了……我不知道怎么被盯上了，也不知道我身上到底有啥可值得被人盯上的價值。還心說這不是已經(jīng)被釋放了嗎？結(jié)果糊里糊涂的，一路被人追殺，中了七槍……我是朝著學校跑的，我想著，總不至于死的不明不白。”

    說著就抬眼看范云清：“暈過去之前我知道，我跑到學校附近……然后，是你就救了我。”

    “對！”范云清就接過話頭道：“當是我去學?！”緯鰜淼臅r候就看見他渾身是血。當是我家有司機，也有私人醫(yī)生。我就把他帶回家，藏在我家的地下室里?！?/br>
    林百川看向眾人：“你們也該猜出來了。中間出了叛徒。叛徒就是當時我們的老師……這件事，是后來才知道的。組織上也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在這里，我就不說了?！?/br>
    這是組織原則。沒問題！

    “我在范家養(yǎng)了一年的傷，得到的結(jié)果是這個……”他把兜里的照片拿出來遞給眾人傳閱，“范云清的哥哥，給了我這些照片，另外還有一個證人。是我們村的人……所有的證據(jù)都證實，我家里人都遇難了?！?/br>
    ??！

    這個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尤其是人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就更叫人覺得這事吧，不簡單。

    范云清低著頭：“我已經(jīng)叫曉星去叫我哥哥嫂子了。這件事，我也想知道答案。”她直視林百川，“我對這事，完全不知情?！?/br>
    林雨桐突然就開口問道：“你救了我爹……當時你去學校取書？取的什么書？”

    “資治通鑒?！狈对魄寰偷溃骸笆且槐窘^版的，丟了怪可惜的?！?/br>
    “被關(guān)了二十多天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取一本書？”林雨桐笑了笑，“這本書對你確實是挺重要的。書呢？我還沒見過絕版的資治通鑒呢?！?/br>
    范云清看向林雨桐：“你這孩子，到底是想說什么？”

    “我想說什么？”林雨桐朝前走了兩步：“其實也沒什么？我就是覺得奇怪而已。關(guān)了二十多天，要是我，我得先回家，然后得想辦法知道我是不是已經(jīng)安全了。要是家境再好點，估計家里人驚魂未定，說什么也不會叫姑娘出門的。怎么想的？還這種情況下要出門，家人不攔著還打發(fā)了司機去送，只為了取一本書。我是想不明白這邏輯的?！?/br>
    所以，這個林云清必然是隱瞞了什么的吧。

    范云清沉默了良久，才緩緩的閉上眼睛，等再睜開的時候，卻看向鐘南山：“鐘政|委，我有些事情要單獨跟您匯報?！?/br>
    “跟我匯報？”鐘南山愣了一下就起身，“那行吧，你帶路。”

    兩人起身，都進了林百川的書房。

    “我承認當年有一部分是隱瞞了的。”范云清道：“但這些我可以解釋清楚，也可以跟組織檢討?！?/br>
    鐘南山擰眉：“云清同志！這已經(jīng)不是檢討不檢討的事了。你有什么問題，先說清楚再說。”

    范云清低頭咬唇，等再抬起頭的時候，嘴唇都微微見血了：“其實，我當年跟我們的老師閆冠海，是……是……戀人關(guān)系?！?/br>
    閆冠海，那個叛徒？

    這個倒是真沒想到。

    “他是我的老師，也是我革|命道路上的導師?！狈对魄迳钗豢跉?，“當年那么多學生d員被逮捕，這件事情我也起了疑心。我從警局出來，就給他打了電話。他在電話上，曾經(jīng)問我，我跟誰關(guān)在一起，跟別人都說了什么，我就說我跟老林關(guān)在一起，不過并沒有說什么。掛了電話，我覺得我得把這事當面問清楚，這才騙我哥說是要去醫(yī)院，從家里跑出來，去了學校找他。可是……在他辦公室門口等了他半天，都沒等回來人。出來的時候，卻碰見了滿身是血的老林。我當時就覺得，大概是我的那一通電話害了他。要不然，怎么好好的，只他被盯住了。我?guī)丶摇兴饺酸t(yī)生救他。但是……這瞞不住我哥哥。為了能叫我哥哥留下他養(yǎng)傷，我告訴我哥哥，我是老林的戀人，我懷了老林的孩子，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我哥就我一個meimei，他比我大十六歲。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還小，我是兄嫂帶大的。他們擰不過我，老林就留下來了。但是，我當時說謊了，而且這個謊言很快就戳破了。我沒懷孕，過了幾個月，肚子沒鼓起來，我哥哥嫂子自然就知道了我騙他們……既然編不下去了，我就實話實話，就是救了一個因我的失誤而受傷的人。這件事，我當是解釋清楚了，不會叫他們誤會，我到了非老林不嫁的地步。至于后面的事，只有等我兄嫂來了之后，問問他們才能知道。不過，這些年我一直沒跟組織坦白，不是因為怕說不清楚，主要是因為……我對老林的感情不一樣了。我怕老林知道了他是因為我才被追殺的……影響我們夫妻關(guān)系……真的，我除了隱瞞了這點事之外，別的，真沒有隱瞞組織的了?！?/br>
    “方云清同志，這可不是小事了！”鐘南山氣的在書房轉(zhuǎn)圈圈，“老林一直拿你當救命恩人啊。你說你這弄的都是啥事嘛?！?/br>
    “我同意跟他離婚?！狈皆魄宀亮艘话蜒蹨I，“反正這些年，我們也是聚少離多。他的心里，壓根就沒把我當他老婆。你說的對，他就是把我當恩人的。跟我客客氣氣的過了這么些年……”

    “你哭啥嘛。”鐘南山瞪眼：“當年，你不是有意的，也確實是無辜的，這個能說清楚就行。組織愿意去相信一位好同志。但是……這無意中造成的后果，給人造成的傷害……這卻不是一句對不起，一句無意能解釋的清楚的?！?/br>
    里面正說著，就有人敲門，說是范家的人來了。

    范云飛是個儒雅的人，帶著金絲眼鏡，瞧著四十多歲的樣子。他進來的時候一臉歉意，“事情我都聽曉星說了。這個……當真不是有意為之。我派人去查了，那人給我當了十年的司機，非?？煽??；貋砭徒o我照片，還帶了個婦人回來，然后就是個非常叫人遺憾的消息。我就把這消息告訴百川了。卻真不知道里面還有假的。這里面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赡苁俏业氖韬鲈斐傻?。但是，這跟云清沒關(guān)系。百川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是誰在貼身照顧??？是云清！你說這么一個沒結(jié)婚的大姑娘，做到這份上。我這當大哥的要求他們結(jié)婚，錯了嗎？要不然，我meimei怎么辦呢？還怎么嫁人？這事就是再來一遍，我也還是一樣會選擇逼著你們結(jié)婚的。再說了，男男女女，那么相處了一年，結(jié)婚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嗎？我到現(xiàn)在還是這么一句話。別說當年得到的消息是百川的妻子不幸了，就是她好好的，我也會要求百川離婚，給我meimei一個交代。在這事上，到哪說我這要求都不算是過分。人從鬼門關(guān)給拉回來了，這不能過河就拆橋，如今反過來算舊賬吧。就算百川你現(xiàn)在是師|長……這個官司我也要跟你打一打的?！?/br>
    “哥！”范云清從書房出來，“哥，別說了。當年……確實是……”

    “確實是什么？”范云飛就冷笑，“帶回來的時候，就是個只剩下一口氣的活死人了。那時候想弄藥品，多難啊。想了多少辦法，做了多少難啊，才把人給救回來。你伺候他吃喝拉撒，給他翻身擦洗。憑啥??？”說著就看林老太，“您老人家來說，有這么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哥！”范云清喊了一聲：“您當年真不是有意作假的？”

    “他當時是個通緝犯啊?！狈对骑w就一臉的不可思議，“我是瘋了，才會弄出這樣的手段，就為了把我meimei嫁給一個通緝犯？”

    是沒這道理。

    那么問題就應該出在程家婆子身上了。

    “那個司機了？”林百川就問，“當年查我家的事的司機？”

    “兩年前被流彈傷了脾臟，沒活幾個月，就沒了?！狈对骑w是這么說的。

    那這就只能從程家婆子上得到答案了。

    給三林屯去電話，才知道程家婆子……她跑了。

    這事，還是沒個明斷。

    到底是程家婆子為了錢，還是范家花錢讓程家婆子說的，如今下不了這樣的結(jié)論。

    鐘南山就叫林百川：“老林，你進來一下。”

    林百川進了書房，范云清就低下頭坐到一邊去了。

    范云飛看看妹子：“到底怎么了？你這是？”

    怎么了？

    誰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了？做夢都沒想到這一出啊。

    那邊書房里，鐘南山把范云清說的事，都跟林百川說了。

    “竟然是這樣。”林百川真挺驚訝，“這些年年，我確實是沒多想。只以為我的命是她撿回來的。那時候覺得他哥哥要求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說的話很對，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不給人家一個說法，還算是個人嗎？我們結(jié)婚了。緊跟著就生了個閨女。然后局勢驟然緊張，組織有任務，我們把孩子寄養(yǎng)在范家……剩下的事情組織都清楚了?！?/br>
    鐘南山點頭，“這事鬧的，我都不知道該說啥了。云清同志表示，如果你想離婚，她同意。你考慮考慮?！?/br>
    林百川坐在那里半晌都沒有說話，“老鐘啊，我這心里犯膈應?！?/br>
    是說對范家的懷疑吧。

    鐘南山就道：“好歹人家?guī)湍沭B(yǎng)了閨女，面子上的事情還是要顧的。我會繼續(xù)查的，這事你先別管。”說著，又想起什么，“對了！你現(xiàn)在倆閨女。到底哪個閨女叫曉星?。俊?/br>
    林百川氣道：“當時走的急，我根本就不知道她跟她哥說孩子叫曉星。也是這次接孩子我才知道的。她是聽我昏迷的時候喊這名字，就用在孩子身上了，說是給我一個寄托。寄托啥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鐘南山就道：“這我就得說你。啥是不是的，這有啥要緊的。叫我說，倆孩子都無辜，倆孩子都沒錯。一個名字而已，這個叫那個叫的有啥差別。這個已經(jīng)叫了十多年了，你還能叫孩子把名字給還回去？這不傷人啊！這事上，你可真是夠糙的。我看，不管是云清同志，還是老家的弟妹，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幾個孩子也都好……”說著就又停下來，“尤其是你家的那虎丫頭，多機靈啊。你聽出來沒有，她比咱們的審訊專家都專業(yè)。云清也是老同志了，結(jié)果呢？她愣是把云清藏了這么多年的真話給逼出來了?！?/br>
    林百川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下來，嘴上卻道：“咱們從情感上，還是愿意相信云清。但是這孩子呢，對云清肯定是帶著一些情緒的。本來沒刺也能挑出點刺的，何況云清本身就言語不謹慎?！?/br>
    鐘南山嘆氣：“你這事是家事，不好處理。手心手背都是rou，割了誰都疼吧?！?/br>
    林百川沒說話，只問：“要是你換成是我，你該怎么做？”

    我沒你那么倒霉，竟走背字。

    他拍了拍林百川的肩膀：“老林啊，高興點。這么些年，槍林彈雨的，活著回來了，家里人還都好好的在呢，今兒還能見面，還能坐在一起說說這些是是非非，就是運道了。知足吧！”

    知足！太知足了！知道他們都活著，我是真知足。

    等外人都走了，剩下‘一家人’面面相覷。

    范云清倒是不瞞著，把當年她隱瞞的事也都說了，“……我救了他不假，但是，當年他受傷，八成是我害的……不管有意無意，這都是我的錯。我救他，只是彌補了我的罪過?？墒牵斐山裉爝@個局面，好像是罪過更大了。不瞞你們說，我自己都是懵的。我也在心里不停的問我自己，我到底是做錯什么了？”

    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當年，只是崇拜一位老師，愛上了一位師|長。因而，踏上了一條他選擇的路，義無反顧。做他認為對的事，信仰他的信仰。

    可是結(jié)果呢？

    一個最崇敬的人，一位最愛戴的人，一個寄托了所有少女情懷的人，就這么背叛了她。

    他是她的老師，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愛人，是她最信任的人。

    當年看見林百川滿身的槍眼的時候，她的心，又何止是千瘡百孔。

    以為結(jié)了婚，以為有了孩子，以為革|命勝利了，這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

    可如今才發(fā)現(xiàn)，它遠遠沒有過去。

    它就像是夢魘，鬼知道，它將糾纏她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