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豪強存在多年，以后也會一直存在下去。

    這是楊玄的認知。

    地方豪強危害不小，這也是共識。

    和地方官吏勾結，上下其手，侵占百姓田地，偷稅漏稅。

    “這只是小害?！?/br>
    曹穎此次也跟著隨行，一邊晃晃悠悠的騎馬,一邊給眾人分析。

    “小害？”老賊冷笑道：“多少百姓被他們弄的家破人亡，這也是小害？”

    曹穎說道：“禍害再大，一巴掌就能拍死?！?/br>
    “那何為大害？”老賊問道。

    “化身為地方官吏?！辈芊f說道：“要想發(fā)財，就得和官吏勾結，等家族勢力上升到了頭之后，他們會把目光轉向地方官場?！?/br>
    這個思路和商人一模一樣。

    “他們會想方設法把子弟塞進去，小吏，官員……一步步侵蝕地方官場。當他們的人無所不在時，當?shù)胤焦賵霰凰麄儼殉謺r,你等想想，那會是什么結果？”

    “土皇帝！”老賊一怔。。

    “沒錯?！睏钚\繩，墜后了些，“從此這個地方就成了化外之地，國中之國。當這等地方越來越多時，這個大唐也就改名換姓了。”

    “無數(shù)個國中之國……可怕。”烏達打個寒顫，“比草原那些手段都可怕?！?/br>
    “地方官員家族化，那些官員會想什么？為國效命？不會，更多的是想著聯(lián)手為家族撈取好處,讓更多子弟進入官場……把整個地方變成家族的田地和牧場。”

    這個話題太沉重,前方的廖勁聽到了些,說道：“所以，當初武帝就曾清掃過地方豪強，可那些人宛若野草,除之不盡。”

    眾人默然。

    良久,楊玄說道：“去了一批地方豪強，新的地方豪強就會跟著誕生。有利益的地方，就少不了這等人,永遠都除之不盡?！?/br>
    楊玄依舊不知道老廖要做到什么程度。

    直至進了一座城池。

    縣令帶著官吏們來迎接。

    節(jié)度副使??！

    北疆的二號大佬。

    “副使，下官安排了住處，不知副使喜歡什么口味的食物，下官令城中幾個最好的廚子待命……”

    這個招待夠殷勤。

    可能有人覺得這樣太奢靡。

    可上位者的威嚴要如何維系？

    威福不可測。

    走到哪都得弄一群人敲鑼打鼓的開道，驅散路人，就差黃土鋪路了。

    如此，百姓自然心生懼怕。

    威嚴，從來都來自于威壓！

    也就是來自于懼怕！

    最好的廚子待命，最好的住所安排，官吏們畢恭畢敬……

    威嚴就這么產生了。

    “哦！”

    廖副使淡淡的道：“先去縣廨?！?/br>
    “下官這就去準備?！?/br>
    好歹要弄濃重些吧！

    “不用。”

    到了縣廨大堂，廖勁問道：“縣里的官吏可都到齊了？”

    縣令點頭，“都到齊了。”

    數(shù)十官吏，當然，編制沒那么多，大多是編外的。

    廖勁淡淡的道：“聽聞本縣地方豪強姓趙？”

    縣令賠笑，“是?！?/br>
    “你覺著趙氏如何？”

    縣令微微彎腰，“趙氏在本地修橋鋪路不甘人后，每逢青黃不接，更是令家人施粥舍藥……慈善人?！?/br>
    “哦！”廖勁招手，一個隨行小吏上前。

    “念！”廖勁拿起鎮(zhèn)紙把玩。

    有些漫不經(jīng)心。

    小吏從袖口里摸出一本小冊子，食指在口中沾了些口水，翻開……

    “大乾元年，趙氏用高利貸吞并田地三百畝，同年，趙氏兩人為小吏?！?/br>
    “大乾二年，趙氏用高利貸吞并田地五百畝，搶奪田地一百畝。同年，趙氏三人進了縣廨為吏員?！?/br>
    “大乾三年，趙氏用高利貸吞并田地九百畝，搶奪田地三百畝。致死百姓一人。同年，趙氏六人為吏員。原先的趙氏子弟中，一人為吏目?！?/br>
    “大乾四年，趙氏用高利貸吞并田地一千三百畝，搶奪田地五百畝，致死百姓兩人。用高利貸吞并店鋪五家。同年，趙氏七人入縣廨。”

    “大乾五年，趙氏用高利貸吞并田地兩千一百畝，搶奪田地九百畝，致死致殘九人。吞并店鋪六家。同年，趙氏九人入縣廨。其中，原先的趙氏子弟，一人為縣尉，一人為不良帥……”

    曹穎看了老賊一眼。

    郎君需要更多的幫手，但幫手必須可靠。老賊算是郎君身邊的老人，可以栽培……當然，老了些，但好歹能用??！

    所以曹穎也在潛移默化的給老賊說些天下大事，官場斗爭，就是想讓他快速的成熟起來，能作為郎君的臂助。

    而今日這一課，便叫做：地方豪強對地方和王朝的危害。

    老賊明顯的放松了。

    他不乏閱歷，甚至可以這么說，若是論閱歷，小家庭中誰也比不過他。只是這人多年來一心撲在了盜墓大業(yè)中，對外界關心分析不夠。

    此刻一旦明悟，那些過往閱歷就發(fā)揮了作用，一下就融會貫通了。

    “大乾六年至今，趙氏用高利貸吞并田地三百畝，搶奪田地一百畝，致死致殘三人。吞并店鋪十一家。趙氏兩人進縣廨……”

    小吏抬頭看看眾人，繼續(xù)念道：“從大乾元年至今，趙氏鋪橋修路，施粥舍藥，價值……兩千錢。”

    廖勁笑了笑，“巧取豪奪了那么多，丟出兩千錢，這便是慈善人？”

    縣令渾身顫栗，冷汗不斷滴落。

    在場的官吏，幾乎都面色煞白。

    “置人于死地，致死致殘，卻安然無事。巧取豪奪田地店鋪，也能無事，老夫想問問，是誰，在為趙氏保駕護航，你？”

    廖勁指著縣令。

    噗通！

    縣令跪下，“下官……不敢??！”

    “你？”

    主簿跪下，“下官有罪！”

    “還是，你！”

    縣尉跪下。

    廖勁冷冷的道：“老夫一事不明，為何今年趙氏盤剝的田地變少了，是慈悲心發(fā)作，還是什么緣由？”

    主簿脊背汗?jié)瘢案笔?，是……是……?/br>
    “嗯！”廖勁冷哼一聲。

    主簿崩潰，“只因本地能巧取豪奪的田地就那么多啊！沒了！”

    “哦！難怪?！绷蝿劈c點頭，“繼續(xù)。”

    小吏繼續(xù)念道：“大乾六年，趙氏二人去了州里為小吏?！?/br>
    “吃光了縣里吃州里，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子泰?！?/br>
    “副使?！?/br>
    “你說說此等人像是什么？”

    “蝗蟲?！?/br>
    這些人就如同是蝗蟲，平日里就蹲在地方啃食，隨著勢力的增長，野心和欲望也隨之膨脹。當?shù)胤奖恍Q食一空后，他們會把目光投向更高的舞臺。

    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廖勁淡淡的道：“趙氏的人，向前一步！”

    數(shù)十官吏都在猶豫。

    小吏揚揚手中的冊子，“要念念？現(xiàn)在出來還能留個臉面，等念出來……那就晚了！”

    一個官員上前一步，強笑道：“副使，下官……”

    邊上一個軍士手中握著刀鞘，猛地揮舞！

    啪！

    官員慘嚎一聲，捂著嘴唇后退，等放開手時，那嘴唇高高腫起。

    谷瞇

    “跪下！”

    一個個官吏走了出來，跪在側面。

    剩下的，不過數(shù)人。

    廖勁問道：“可有沒受過趙氏財物的？”

    沒人應聲。

    廖勁冷笑，：“這是大唐的地方，還是趙氏的疆土？”

    “副使饒命！”

    那些官吏嚎叫起來。

    這話太重了。

    他們承受不起。

    “子泰！”

    “下官在。”

    “去清理了趙氏！”

    “領命?！?/br>
    楊玄帶著自己的人出了縣廨。

    曹穎低聲道：“郎君，廖勁此舉會得罪地方豪強?！?/br>
    “我知道，可我也跑不掉?！睏钚X得廖勁把自己拉進來的心思不壞，就是覺得這個年輕人不錯，想拉攏為自己臂助之意。

    “所謂兔死狐悲，那些地方豪強會同仇敵愾，以后郎君就多了一群對頭?！?/br>
    楊玄上馬，“老曹?！?/br>
    “在。”

    “我要想做事，總是會得罪人的。做的事越大，得罪的人就越多?！?/br>
    縣廨內，官吏被一掃而空。

    隨行官員說道：“副使讓楊使君去清理趙氏，下官就擔心楊使君會不會抱怨，進而與副使離心?！?/br>
    “楊玄二十不到已然是一州刺史，在可預見的將來，此子必然會飛黃騰達，那么，他憑什么飛黃騰達？”

    “積功升職？天下多少有功者牢sao滿腹，只因并未得到酬功。那么，在楊玄這里憑什么能有功必賞？”

    隨行官吏們靜悄悄的聽著。

    “要想飛黃騰達，功勞只是其一。要緊的是……要學會得罪人！”

    廖勁輕撫斑白的胡須，“一個官員在民間的名聲極好，可好名聲哪來的？地方百姓說你好，可地方豪強呢？地方不只是百姓，還有豪強，還有官吏，眾口難調。當所有人都異口同聲的說你好，唯有一種可能，此人討好了掌控地方輿論的那一群人！”

    “這樣的人，上官可會重用？”

    “這樣的人，朝中可會重用？”

    “這樣的人，陛下可會重用？”

    刺史以上的官員要想升遷的話，不只是朝堂上要過一道，皇帝那里也會仔細思量。

    一個名聲好得不得了的官員，皇帝大抵會在心中犯嘀咕。

    這人竟然能討好所有人，是什么本事？

    不，是如何欺瞞了朕？

    此人從不犯錯，沒有對頭，以后會不會結黨？

    沒有對頭的高官，不是好高官！

    “想要官帽子，就得拿血來換！”

    能隨行的官吏，基本上都是廖勁的心腹。

    而這番話便是廖勁給他們上的一課，學會了，貫通了，一生受用無窮。

    官吏們躬身，感激零涕。

    一個官員輕聲道：“副使，下官冒昧……”

    廖勁頷首。

    “下官想來……據(jù)聞楊使君是國丈等人的對頭。原先與貴妃兄妹親近，如今也翻臉成仇。副使今日令他去清理趙氏，這便是讓他在北疆多些惡名，也是栽培之意?？筛笔谷绱耍M不是得罪了國丈與貴妃兄妹？”

    心腹自然要為廖勁考慮，這番話說的很是貼心貼肺。

    為官一任，不但要造福地方，也要留下些惡名，這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做事。

    楊玄在長安的對頭不少，但在北疆的口碑卻極好，惡名也少。

    廖勁認為，這，不妥！

    “老夫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說沒有功名心那是虛偽?！?/br>
    廖勁在心腹們的面前很坦率。

    “可老夫要了功名來作甚？”

    “北疆??！老夫在這里流過血，流過淚。喜怒哀樂過?！?/br>
    “老夫也曾蠅營狗茍，但，老夫敢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大唐，為了北疆！”

    “北遼越發(fā)強大，大唐……漸露頹勢。北疆乃是大唐的北大門，一旦被打開，北遼鐵騎傾瀉而入，大唐……危矣！”

    “要想北疆強盛，第一便是要有人才，大才?？扇瞬糯蟛藕纹潆y得，一旦發(fā)現(xiàn)，就該摔打磨礪。可也該護著他們?！?/br>
    楊玄在北疆堪稱是一路火光閃電，都是摔打過來的。

    “以前是相公在護著咱們，護著他們，相公老了?！?/br>
    “如今……”廖勁微笑，“該輪到老夫了?！?/br>
    ……

    楊玄帶著人馬到了趙氏大宅外。

    門子開門，他不認識楊玄，但看官服就知曉是大佬，趕緊堆笑道：“敢問貴人身份，小人好請主人來迎?！?/br>
    楊玄擺擺手，“圍??！”

    烏達喊道：“主人令，圍??！”

    騎兵散開，打馬順著圍墻往四處延伸。

    門子惶然，“貴人……”

    “告訴趙氏，出迎吧！”

    門子抖的厲害，但下意識的問道：“敢問貴人身份?！?/br>
    “楊玄！”

    “楊……楊使君！”

    門子跌跌撞撞的跑進去。

    趙氏家主趙存正在喝茶，管事站在下面些，恭謹?shù)哪钪?/br>
    “南邊那片田地今年會豐收，老農看過，說是少說能多收半成?！?/br>
    趙存五十余歲，保養(yǎng)的極好，須發(fā)大半烏黑，肌膚也頗為白皙，“這便是祖宗護佑。”

    “西邊那片田地今年差了些?！?/br>
    “為何？”

    “那片地離水源遠了些， 灌溉不方便。”

    “那些賤狗奴！”趙存冷哼一聲，“少收多少？”

    “說是大概要少收一成?！?/br>
    “那便扣了那些蠢貨兩成錢糧！”

    “是?！?/br>
    趙存把郁氣發(fā)泄完畢，微笑道：“家中子弟去了州里，要多派人傳遞消息，需要錢財打點不要吝嗇，沒有大手筆付出，哪來大手筆收獲？”

    管事笑道：“阿郎眼光卓絕，否則哪來趙氏如今的局面？”

    趙存笑道：“多年前趙氏只是小地主，靠著些田地維系。老夫一早就看出了不妥?！?/br>
    他頓了頓，喝了口茶水，愜意的道：“這個世道??！你有錢何用？有田地何用？不為官，那便是孫子！”

    這話粗俗，卻極為解氣。

    “要記住，百姓是孫子，那什么是阿耶、阿翁？官，高官！”

    門子的喊聲傳來。

    “阿郎，陳州楊使君來了。”

    趙存笑道：“看，這不，來了一位阿翁?！?/br>
    管事說道：“卻不知他的來意?！?/br>
    “無需管這些，老夫只需知曉是人就喜歡酒色財氣足矣。來人，準備好酒好菜，準備些金銀，且待老夫去迎這位阿翁。”

    他微笑道：“興許，這位阿翁能給趙氏帶來火紅的前程！”

    ………………

    盟主加更完畢了，感謝大家。后續(xù)爵士會盡量持續(xù)更新三章。